小野寺萤是在一家文艺圈的人经常入住的旅馆内举行的演讲, 说是演讲,其实也就是说一些自己的创作经历以及对文学的看法,更像是一个作者和读者间的线下聚会访谈。
历时三个小时, 然后还有签名售书(短篇故事集)的环节,别的就没了,可以回家了。
读者:“蛰萤先生刚才说想要写出没人写过的小说, 是指那些之前没人去写的东西吗?还是说想要肯定一些被文坛边缘化、冷待的事物呢?”
蛰萤:“嗯……一定要精准地表达的话,那就是我想要写一些我在生活中感受到了, 但是却没有在文学中感受到的东西。这个的所指当然是随着我的思想和情绪的转变而转变的,就好比一开始我写《清姬》,现在我又写了《雪女》,如果现在你让我再写一个以‘清姬’为蓝本的故事, 那我肯定不会写成一年前那样了——我觉得这也是有趣之处, 虽然这一点就没办法和读者共享, 但是我却很喜欢这样微妙的事情。”
读者:“如果现在写清姬和安珍的故事,您会怎么写呢?”
蛰萤:“我啊, 我大概会写清姬发现了安珍的谎言,然后顷刻化为妖怪, 不再欲擒故纵, 不再给他机会和时间,直接把他绑回来。这样的故事吧。”
读者:“不按照原来的结局了吗?”
蛰萤:“本来也不是一定要按照原来的结局去写嘛,戏仿的话, 白雪公主的故事都能改在现代,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结婚, 鸡毛蒜皮的生活——我认为讽刺和嘲笑才是关键, 结局并不是。在小说里本来就是不同的结局也能表达同样的意义。”
读者:“虽然这么说很失礼, 但是, 蛰萤先生,我可以问您创作这些故事的初衷吗?实不相瞒,在我第一次读到《清姬》这个故事时,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和共鸣,那时候我的未婚夫要去海外留学……蛰萤先生,您创作这些故事的灵感,是从自己的生活中得到的吗?”
蛰萤:“……哎呀,鸡蛋好吃就好了,别管是什么样的母鸡下的蛋啦——虽然想这么说,但如果是为了读者的阅读体会的话,那么即使再不愿意,或许作者也有义务摊开自己的人生吧。我的回答是:是的。确实是从我的个人经历中得到的灵感。”
“因为那段经历中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也不像我一样有解释自己的义务,所以还请允许我将具体经过隐去,只说我的想法。可以吗?”
读者:“您……怨恨着那个人吗?”
蛰萤:“怨恨……这个词很可怕,我只敢在书里读到它。不,我不恨他。这件事的关键不是爱也不是恨,不是这些情感状态,也不是那些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的情绪,而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很努力地想要活得好一点,却总是事与愿违。”
“我自以为自己是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坦荡的人,是心中冒出了一些耻于告人的念头后,虽然会羞耻,但也不是不能坦白说出口的那种人……”
读者:“那个……耻于告人的念头是指?”
蛰萤:“哎呀,就像我在来的时候幻想着、说不定有个文学赏的评委等着我,跟我说我是百年难遇的文坛天才,要我赶紧写一本中长篇小说,写完了他就给我个文学奖之类的念头啦~”
读者:“噗……哈哈哈哈……”
蛰萤:“还有见到一个比我漂亮比我优秀的女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想这个人说不定背地里被人嫌弃呢~”
“还有还有,如果被人气势十足地从头批到尾,我表面上肯定恭恭敬敬地道歉认错,但心里还是会很不舒服,极端的时候甚至还会腹诽~”
“论心无圣人嘛~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在人世之海上相遇的时候互相打个招呼就好,欣赏欣赏彼此的花树鸟兽,何必硬要把上面的美丽都铲掉,露出下面的骸骨和腐土才罢休呢?能从那样的环境中长出茂盛的草木,养育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难道不是非常厉害吗?”
读者:“蛰萤先生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距离感,人们不存在互相理解的可能性的那一派吗?”
读者:“那是‘一期一会’呢,这样的做法我觉得很好啊,要是被里里外外地看透了我可受不了。”
读者:“人人都虚伪地只露出好的一面的话,如果坏的一面突然暴露,那么令人心痛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吧?”
蛰萤:“没办法吧,这就是人类啊。为什么一定要认为人类是非常纯粹非常高尚的生物呢?我们真的是吗?我们连英雄都不是吧,在最初的时候,‘hero’这个词指的甚至都不是人类而是半神。我认为人如果没办法接受自己不太好的那一面的话是很可怜的。”
“如果连直面它都做不到的话,又怎么能鼓起勇气去改正呢?我们活在世上,无论是世俗的欲·望还是脱俗的欲·望,每个人渴望的、都是较自己所在的现阶段更好的下一阶段。没人会希望自己变得更坏。人人都是如此,再了不起的人也是如此。我们当然不可能在‘好的极致’上定一个标准,因为彻底最好的圆满的人永远不会到来,完美的天堂也不会降临人世。”
“我们可以通过努力和奋斗,把现世创造得无限趋近于神明居住的天国,但现世永远也不可能是天国。正因为永远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才要去做,这才是最值得做的事。我是这么认为的。”
读者:“您这么说的话……那么‘事与愿违’四个字又从何而来呢?是外界的压迫吗?还是败给了自我呢?”
蛰萤:“哇你好聪明,看事能够一针见血的人拥有一双更容易看透真相的眼睛,很了不起,但也很辛苦。是的,双方都有,不过外界的压迫是老生常态了,大家随便翻开一本书都能看到大量例子,我在这里就不多加赘述了。我就聊聊‘败给自我’吧。”
“奥地利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有一条理论我认为很让我感动,它说的是我们每个人在童年人格建立的阶段如果遭受到挫折或伤害,那么长大后我们一有机会就会让自己不断置于和当年一样受伤的环境里。术语是‘强迫性重复’。随便举个例子就是,小时候经常被父母责骂的人,长大后会无意识地寻找那种被责骂被侮辱的环境,结交和父母一样的人来等待他们的责骂。听上去很奇怪吧?”
读者:“真的吗?无法理解啊,那个精神分析学派……”
读者:“我好像听说过弗洛伊德这个人,他好像还说了什么性·欲和恋·母的……”
蛰萤:“这条理论解释说,之所以会有这个现象,是因为我们想要治愈当初受伤的自己。不是因为喜欢上了那种受伤的感觉,而是因为想要彻底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才会一再将自己置于当初的情境下,试图做出和当初不一样的反应来战胜过去。也就是说,‘强迫性重复’表达了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期盼——治愈自我,完善自己。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觉得很感动,就有一种‘啊,原来不是死性不改或者执迷不悟,而是为了拯救自己才一再受苦啊’的明悟。”
“但是,能够成功战胜过去的人很少。”
“那是我们最无邪最脆弱的阶段。在最无辜的时候得到的伤口总是最难愈合,有很多人就不得不一辈子带着这道伤口,直到死。”
“每一个在童年受伤的人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但是,既然无辜,那么为什么我还会受伤呢?这样的疑问一直停留在我们潜意识里,可能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什么、迷茫什么,但我们确实在困惑,在向世界寻求一个答案。”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也是一个充满内涵和魅力的文学母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遭受他不该遭受的折磨?难道世界不是公正的吗?还是说我不得不相信轮回转世,好让我抱有下辈子自己会得到补偿的飘渺希望?”
读者:“那个、您指的不是安珍他们吧?哈哈哈、呵呵……”
读者:“呃,话说回来,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男主人公确实都遭受了超过他们该遭受的折磨呢。只有我这么觉得吗?虽然安珍言而无信、撒谎骗人、辜负真心……但是罪不至死吧……”
读者:“蛰萤先生现在说的不是小说而是现实啦笨蛋!”
蛰萤:“咳咳,不要打起来哦,我可没办法现场化作妖怪分开你们~好,回归正题。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再引入一个新的概念,是一个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心理误区,那就是‘公平世界谬误’。嘛,都说了是‘谬误’,那当然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