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溢着淡淡的茶香,陆父手捧一杯热茶,正端坐在软塌上,一旁则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陆凯。
陆凯不敢顶着这张肿成猪头的脸庞,到擂台上去丢人,索性就直接选择了弃权,没有参加上午的打擂。
而陆父没有心情去用膳,再加上陆凯一个劲的哀求他,请他帮忙在中间说说好话,他就留在了帐篷里。
陆父还是一副对陆想爱答不理的模样,陆凯见陆想走进来,连忙走上前去:“堂哥,你终于回来了。”
陆凯面上挂着殷勤的笑,他的鼻息间仍残留着血痕,右眼的眼角并着颧骨肿的老高,一道道青紫的淤痕令他的面容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陆想一向不怎么喜欢陆凯,若不是他母亲非要让他将陆凯弄进军营里,他约莫这辈子都不会和陆凯有什么交集。
他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嗓音略显散漫:“嗯。”
这毫不遮掩的敷衍,令陆凯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的后槽牙紧紧相扣,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
明明见死不救的人是陆想,他不但没有责怪陆想,和陆父告状,还拉下脸皮主动与陆想求和。
陆想却摆出这样一副大爷的模样,不就是个从一品的大将军吗?
也至于拽成这样二八五万的样子?
他如今也是从三品的副将,况且他的年龄要比陆想小上许多,连皇帝都夸过他前途不可限量,待他到了陆想的年纪,必定要比陆想的官职还要高。
陆凯垂下的手臂轻颤了两下,手中紧攥着那只玉色葫芦瓶,耳边又响起纯嫔来找他时,对他说过的话。
——倘若陆想娶了公主,往后必定会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到了那时,你若是再想超越他,那就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情。
——他今日能怂恿九千岁对你下手,待他手握重权之时,便敢在军营中直接处置了你。难道你要等到那时候才追悔莫及吗?
不,不。
他娶不到公主,陆想也休想抱得美人归。
陆凯发颤的手臂,终于停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矮几前,抬手倒了两杯酒,端到陆想眼前:“今日之事,都怪我不好,还请堂哥原谅我的唐突,帮我在九千岁面前美言两句。”
陆凯重新挂上了讨好的笑容,但陆想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陆凯挡在他身前的手臂,绕道朝着帐篷里的坐席间走去。
许是顾及到陆父也在场,陆想坐下后,又解释了一句:“我下午还要打擂,不能喝酒。”
陆凯还想再劝,沉默许久的陆父,却突然出声:“都是陆家人,有这心意便是了。”
这就是在帮陆想拒绝陆凯了。
陆父在军营待过几十年,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若是陆凯敢再劝酒,必定会惹恼了陆父。
陆凯并未再继续执拗下去。
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自己的狐皮大氅,披在了陆想的身后:“这天气寒冷,堂哥穿的又少,还是披着些好。若是染上风寒,这种
气候却是不容易好的。”
方才陆想已经拒绝了喝他送来的酒水,如今他主动嘘寒问暖,将狐裘大氅披在陆想身上,陆想自然也不好再推辞什么。
许是不想让陆凯再烦他,他索性就披上了狐裘,也算是示意陆凯,自己接受了这好意。
而陆凯像是真的很关心他的身体似的,不知让人从哪里搞来了厚重的门帘,临时装在了无帘的帐篷门口,挡住了呼啸而来的风雪。
不光如此,陆凯还在帐篷里,一连放了两个炭火盆,将银丝炭放足,燃的整个帐篷内都暖洋洋的。
待陆凯忙活完,便一脸虚心的坐在了陆想的对面:“许久未与堂哥一同对弈,不知堂哥可否赐教一番?”
见陆想似乎想要拒绝,他连忙又道:“若是堂哥不愿下棋,那我们两兄弟叙叙旧也是好的。”
陆想揉了揉太阳穴,一想起陆凯遗传了三伯母的絮叨,他就脑仁子生疼。
他神色勉强道:“还是下棋吧。”
最起码下棋的时候,能让陆凯闭上那张惹人厌烦的嘴。
陆凯像是没看到他面上的嫌弃之色,兴高采烈的应了一声后,便将矮几上残棋清理了干净。
都说人如棋子,从一盘棋局,便可以看清楚下棋的人是什么性格。
陆父许久未曾见过陆想下棋,他面上虽然依旧一脸冷漠,但还是忍不住凑到他们之前,观察起两人的棋盘来。
陆凯的棋子步步紧逼,只攻不守,陆父一眼便瞧出他心态浮躁,急于追求表面上的胜利,却忽略掉自己漏洞百出的阵营。
而陆想的棋子则显得十分闲适,对方急于进攻,他便暂且防守,待到对方心生躁意,他再故意给出一个破绽,等对方迫不及待的步入圈套,他便将其一网打尽。
看着陆想缜密的部署,不急不躁的心性,以及收网时的果决,陆父眸中闪过一丝赞赏。
虽然经常会被陆想气得要死,但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儿子十分优秀,乃是陆家宗族的骄傲。
陆凯本以为自己会赢,谁知道最后却输的稀里哗啦,偏偏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只是忍不住在心中阵阵懊恼。
他正在心底郁闷,却见陆想朝着那茶壶摸去,似乎是想要倒水喝茶。
陆凯的眼睛亮了亮,刚要忍不住开口说话,耳边又浮现出纯嫔临走时的叮嘱——什么都不要说,把嘴闭上。
是了,他为陆想做了那么多事,又是给陆想披狐裘,又是加门帘和烧炭火,还张罗着和陆想对弈,为的便是这一刻。
纯嫔说了,他主动为陆想斟酒倒水,陆想肯定是不会喝的。
所以他就借着关心陆想的名义,做了那些让帐篷里升温的事情,不管是对弈还是叙旧聊家常,在空气干燥的地方待久了,自然就会感觉到口渴。
他悻悻然的闭上了嘴,只见陆想掂起只剩半壶的茶壶,对着帐篷里的小厮吩咐道:“把这壶里的茶水倒掉,再煮一壶茶水来。”
这小厮是陆父身边的人,
陆想倒也不怕小厮在水里动什么手脚。
小厮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新的茶水煎煮好,替换上了壶里的旧茶。
陆想仔细把杯子擦拭干净,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喝了两口。
陆凯见他喝下那茶水,垂下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亏得陆想这样小心翼翼,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并没有在酒水里下药,更没有在茶壶和茶杯上做什么手脚。
他听了纯嫔的话,将药水倒在了茶饼上,而后均匀烘烤制干。
那药水无色无味,烘干茶饼后,让人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有了这药水加持,陆想必定会输。
陆凯抬起肿胀的脸颊,笑眯眯道:“若是堂哥有空,不如再来一盘棋?”
就在他们两人继续对弈的时候,司徒声早已坐在了大殿之中。
擂台现在还未打完,听闻是出了点什么岔子,还要再延迟一会儿才能开宴。
司徒声来的早,这大殿上倒是还没有什么人。
他望着空荡荡的殿内,脑海中又回想起了陆想说过的那句话。
——阿声,你是不是喜欢林瑟瑟?
喜欢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他并不讨厌她。
他从小在军营长大,原本就不怎么喜欢亲近女子,入宫之后,他更是对女子彻底失去了兴趣。
被太上皇安插在他身边的玉姬,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接近他,但每每玉姬一靠近他身边,他便会心中生出抵触之情,甚至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的想要呕吐。
他一度怀疑自己得了厌女症,直到那日,林瑟瑟进了温室之中。
其实,若林瑟瑟没有进宫,若她不喜欢孩子,又或者她不曾是皇帝的女人……也许,他会愿意娶她吧?
司徒声自嘲的轻笑了一声。
他倒也是脸皮厚,一个阉人还想着过正常人的生活。
别说是他没想着娶她了,就算他真的愿意,指不定林瑟瑟还不同意呢。
就他如今这个模样,又怎么配与她成婚?
哪怕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能给她想要的生活——生出一两个子嗣,一个身体正常的夫君,以及后半生的稳定。
而他能给她什么?
胆战心惊的生活?无处不在的危机?还是随时都可能丧命的险境?
算了吧,他没事祸害人家做什么。
司徒声扯了扯唇角,缓缓摘下覆在脸上的面具,失神的用指尖描绘着铜虎面具的纹理。
有时候,这脸上的面具带的时间久了,他甚至已经忘掉了自己原来的样貌。
笑是假的,哭也是假的,仿佛他人生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活着好难,可他又不敢死。
他肩上还有他未完成的责任,背后还有一百多条枉死的冤魂,他得活着,哪怕只剩下这残破的躯壳,也必须要活着。
大殿上响起一道脚步声,令怔愣的司徒声缓缓回过神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陆想跟他说过&#3
0340;那番话,他支棱起耳朵,第一次耐下心性来,专注的聆听着那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有些轻浅,脚底踩在鞋子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司徒声也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兄长。
他兄长一年四季都不爱穿罗袜,偏偏又喜欢穿大一码的黑皂靴,每次走路时,因为鞋不合脚,脚底与鞋垫一摩擦,便会发出嗒嗒的声音。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忍不住回过头去,下意识的出声唤道:“司徒岚——”
只见那正要落座的燕王,怔愣的顿住动作,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