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接憧而至, 听着便知道殿外来了不少人。
林瑟瑟脸色有些难看。
她敢来钟粹宫的偏殿,就是因为猜到了纯妃那陷害人的小伎俩,无非就是往她身上泼点酒水, 弄脏她的衣裳好找借口将她引来偏殿。
倒也不是她上赶着自己找虐,非要来钟粹宫的偏殿硬碰硬,只是她心里清楚,纯妃肯定不会只有这一个计划。
软的不行, 纯妃定会来硬的。
届时若是找人将她砸晕了绑过来, 万一弄出个什么意外好歹来, 那便不怎么划算了。
倒不如她将计就计, 先让纯妃放松警惕,而后将等在偏殿的‘奸夫’给收拾了, 免得纯妃再动些旁的歪心思。
一切都在预想之中, 唯有突然冒出来的司徒声,以及侍卫口中的‘一口三日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真是百密一疏, 她怎么也没想到,纯妃竟然胆大妄为到敢在她的酒水中下药。
明明她是好心换走司徒声的酒壶酒杯,如今反倒害了他,若真是如那侍卫所说,那药喝一口都那么厉害……
他可是足足喝了一整壶的一口三日仙。
林瑟瑟咬住唇瓣,小声唤道:“哥哥, 我不是故意的……”
司徒声的脸色铁黑, 不是故意的?
那她便是有意的了?
眼见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弯腰拖起那侍卫的腿脚, 一手拎着侍卫的腿, 一手抓住她的藕臂, 扯着她走至床帏后。
他松开她的手臂,骨节分明的大掌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只听见‘咔哒’一声,那面墙壁缓缓凹陷进去,竟凭空辟出了一条暗道。
在殿门被踹开的那一瞬间,墙壁重新关合而上,司徒声蹲下身子,从袖间摸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道中,精准的寻到侍卫的心脏,恶狠狠的刺了下去。
侍卫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已经失去了呼吸,在刀刃拔开的一瞬,侍卫身前溅出了一股温热刺目的鲜血。
这已经不是林瑟瑟第一次看到他杀人了,可她还是无法避免的感到颤栗和惶恐。
他杀人的手法如此熟稔,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十分利索。
在这一刻,她仿佛才恍惚的意识到,他是文昌帝君下凡历劫的转世,而不是她心心念念了几万年的文昌帝君。
她记忆中的文昌帝君,怀有一颗普度众生的慈悲心怀,他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眸中总是含着淡淡的疏离,时而一笑便足以融化千山万雪。
而她眼前的这人,手染无数鲜血,脚下踏着尸骨成堆,犹如地狱前来索命的恶鬼,薄情寡义又冷血无情。
明明都是他,却是云泥之别。
司徒声一抬头,便对上了她湿漉漉的双眸,他眉骨微动,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的跳动起来。
他还没说她什么,她反倒先哭了起来。
她有什么可委
屈的?
潮湿的暗道中,传来细微的声响,他手中执着染血的利刃,一步步的缓缓逼近她。
她下意识的向后退避,但这暗道狭窄逼仄,她不过后退两步,便已经是退无可退。
他的手臂抵在暗道的墙壁上,将她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右掌中的匕首泛着凛凛寒光,折映在她染着水雾的瞳色中,如此寒冰刺骨。
“你在害怕什么?”他俯下身子,带着凉意的薄唇贴近她的耳廓,轻声喃呢道:“我是个太监。”
他似乎是在提醒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林瑟瑟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的咬住唇瓣,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落。
他仿佛听见了泪珠坠地的‘啪嗒’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中莫名的烦躁了起来。
暗道外传来皇帝的质问声,纯妃似乎在解释什么,整个偏殿中喧哗又吵闹,令人徒生不快。
冰冷的血液逐渐加热,他的呼吸凝重,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指间的匕首蓦地坠地,他转过身去,毫不留恋的踩着木屐向前走去。
若是继续再和她一同待在这狭隘的暗道中,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
他是个太监。
可当一个太监被本能驱使,他能做出来的事情,远远会超出常人的认知。
他厌恶她,更不会去碰她。
皇宫中的所有暗道和密道,司徒声都走过无数遍,他取出备在壁灯上的火折子,攥着火折子缓缓向前。
明明钟粹宫的这一条暗道不长,往日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出去,但今日他却觉得这条暗道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暗道中密不通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发灼人,犹如高烧三日的将死之人,连喘息都觉得困难无比。
仿佛有什么正在蚕食他的理智,他眼前的事物隐约开始模糊不清。
司徒声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抬手摸索至鬓间白玉冠上的玉簪,攥住玉簪狠狠的朝着手臂用力划下。
殷红的鲜血争先恐后的从伤口处渗出,一颗颗圆润的血珠缓缓凝合,结成一缕缕的黏稠血液向下流淌。
滴答。
滴答——
手臂上传来的刺痛感,令他清醒了不少,眼前的事物也清晰了许多。
但是,他觉得还不够。
他再次扬起玉簪,用足了力气朝着手臂刺下,可这一次,他却没能刺下去。
有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啜泣着拥住了他的身子:“对不起。”
是她害了他。
历劫也是,今日也是。
所有的这一切都怪她。
司徒声的脊背微微僵硬,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因为腰间的那双手臂
,再次错乱起来。
火折子发出昏暗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不断拉长,映满了整个暗道。
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晦涩:“松手。”
林瑟瑟听话的松了手,只是下一瞬,她便将他的身子抵到了墙壁上,踮起脚尖勾住了他的脖颈。
触感冰凉,又有些软糯。
她小声抽噎:“别丢下我,我怕黑。”
理智仿佛在这一刻溃散消失,苍白的大掌叩住她的后脑勺,带着一丝几近疯癫的掠夺。
衿带被削瘦的指尖勾散,在他掌心触上心口的一瞬,林瑟瑟的脊背微微绷紧,泪水从眼角不可抑制的向下淌落。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明尾随他的这一路上,她已经说服了自己。
但不管如何,她的心中还是依旧充满了恐惧。
她的泪水滚烫,滴落在他的腕间,令他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他的手臂在颤抖,不知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将掌心合拢,缓缓垂放了下去。
“离我远一点。”
他的嗓音嘶哑,像是行走在沙漠中,暴晒几日未沾过清水的濒死之人。
林瑟瑟拼命的摇着头,抓住他的手,又重新按了上去。
司徒声猩红着双眼,一掌拍在她的肩头,用力的将她推搡出老远:“我让你滚——”
她被推的猝不及防,身子蓦地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他手中的玉簪还是挥落了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仿佛听进了血液迸溅出来的声音,火折子从他指尖悄然坠落,微弱的光芒映出他萧瑟孤寂的身影。
那一抹淡淡的光熄灭了,暗道又恢复了漆黑一片,他的背影与黑暗融为一体,直至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都已经干涸在了她的脸颊上,她才颤着发软的小腿,手臂用力的撑住墙面,缓缓的站了起来。
她的手心上沾满了污泥,便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将散落的衣襟重新系好,又理了理鬓间凌乱的青丝。
林瑟瑟弯腰拾起地上的火折子,熄灭的火折子被重新吹燃,淡淡的微光映出脚下的掐丝鎏金面具。
她愣了愣,将那面具拾起,用手帕细细擦干净后,小心翼翼的收入了袖中。
这条暗道很长,一眼望不到边际,她凑着火折子的微光往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一丝曙光。
许是怕她找不到出去的暗道机关,又或者是他离去的太过匆忙忘记关合暗门,总之暗道的大门是敞开的,她很轻松的便走了出去。
这条暗道通的是无人居住的景阳宫,景阳宫素有冷宫的称号,传说夜里三更便会传来女子&#30340
;啜泣声,常有人说此地闹鬼,平日更是甚少有人来此。
林瑟瑟不怕鬼,她是天上的仙子,若真的有鬼,那也该怕她才是。
不过不知是不是她幻听了,从景阳宫离开时,她隐约听到宫殿深处传来女子哼曲子的声音。
听着那曲调,舒缓而轻柔,有些像是民间的摇篮曲。
那声音很快便消失了,林瑟瑟没有多作停留,快步离开了破败的院落。
景阳宫紧挨着御花园,皇帝方才没在偏殿里找到她,也不知纯妃如何解释的,想必现在所有人都正在寻她。
她整理好衣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沿着宫墙下的阴影,朝着御花园中走去。
皇帝已经从钟粹宫偏殿,回了御花园之中,气氛剑拔弩张。
臣子们早已离去,太后一时气血攻心晕倒了过去,被送至慈宁宫休憩,而妃嫔们跪坐在席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御花园中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手执火把的侍卫,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不知是谁先看到了林瑟瑟,远远的喊了一嗓子‘找到皇后娘娘了’,众人低埋的脑袋皆抬起,不约而同的朝她看来。
皇帝的脸色铁黑,手中攥着的香囊在指间扭曲变形:“你去哪了?”
林瑟瑟挺直了腰身,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面不改色道:“有个不长眼的宫女,弄脏了臣妾的宫装,臣妾不想在皇上面前失仪,便去钟粹宫换了一套衣裙。”
皇帝见她理直气壮,毫无亏心之色,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更甚:“你说你去钟粹宫更衣,那为何会从万春亭的方向归来?”
有纯妃和两名宫婢、太监作证,道是在钟粹宫偏殿看到皇后与一侍卫幽会,他又在偏殿中发现绣有她小字的香囊。
他不由得想起那两次的侍寝,她次次以月事为由作为推脱,甚至当初在兰汀苑入画之时,她还刻意让画师将她的画像丑化。
这一桩桩事,他之前还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如今看来,分明就是她与侍卫私通,所以才故意避宠。
他越想越恼,眼珠微微泛红,却是快要喷出火来了。
林瑟瑟像是没瞧见他恼怒的神情,只是低埋下头,似是有些羞涩:“臣,臣妾去如厕……”
皇帝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出乎意料的答案。
因御花园是赏景的地方,若是矗立几间恭房总归是煞风景的,是以恭房建在略微偏远些的万春亭附近。
她给出这样的解释,听着倒也合乎情理,只是皇帝又不是傻子,自然不能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将手中的香囊扔到了她的脚下,敛住眸光的怒色:“这是你的香囊?”
林瑟瑟弯腰捡起地上的香囊,用手拍打了两下,映着火把的光亮细细打量着手中的香囊。
半晌之后,她微微颔首:“不错,这香囊是臣妾绣的。”
皇帝怒极反笑:“你不要告诉朕,这是你更衣时不慎落在钟粹宫里的。”
林瑟瑟面上显出为难之色,像是有些局促不安:“这……”
纯妃根本不给
她解释的机会,打断她的话,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皇后娘娘乃六宫表率,没想到竟会做出与侍卫私通之事,简直丢尽了国公府的脸面!”
她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喝下那酒壶中的酒水,也不知为何皇后竟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不光没有丝毫的中药之症,连那偏殿里的侍卫也莫名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不管今日如何,哪怕皇后侥幸逃过那一劫,也绝对想不到,她还有留有一手。
纯妃从林瑟瑟手中夺过香囊,从香囊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去年太后患疾,皇后曾亲自抄写佛经以表孝心,太后一向不喜皇后,便将那些佛经都压进了库房的木头箱子里。
张仁身为内务府总管,每半年都会派人去各个宫殿清点打扫,想悄无声息的拿走些压箱底的佛经,便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她穿越前曾学过几年书法,又有前世那十多年的写作基础打底,临摹皇后的字迹,自然不在话下。
纯妃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脸上却带着大义灭亲的凛然,将纸条上的那行情诗念出来后,气愤的质问道:“皇后还想如何狡辩?”
皇帝听着那句‘人约黄昏后’,双掌下意识的紧握成拳,他缓缓的阖上了眼,人证物证都在,皇后与人私通已是铁证如山。
皇后干出这种丑事,便是司徒声在此地,也没有理由阻碍他清理门户。
他蓦地张开了眼,低声喝道:“来人——”
林瑟瑟一动不动,面上没有一丝慌张,似乎没有准备要解释什么的意思。
杏芽却被吓得泪流满面,跪在她身侧朝着皇帝叩了两个响头:“皇上,昨日坤宁宫遭了贼,娘娘这香囊是被人偷走的……”
皇帝的话音一顿,皱起眉头,朝着林瑟瑟的方向看去。
只见她挺直了腰脊,面色无畏,也不见心虚之色,只是她的眼眶微微泛红,眸中似乎含着盈盈泪水。
他的唇张了张,方才要说的话,却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纯妃瞧见皇帝神色迟疑,一脸失神的望着林瑟瑟,心中妒火腾的燃起,咬着一口银牙道:“皇后如何能证明那香囊是被人偷走的?香囊中的纸条,皇后又作何解释?”
林瑟瑟抬起削瘦的下颌,总算是缓缓开了口:“本宫在赴宴之前,便察觉宫中失窃,为防止被有心人栽赃陷害,提前命杏芽去慎刑司做了报备……”
她嗓音中带着浓浓的疲倦,望着皇帝的眸光中满是失望之色:“臣妾说的是否属实,皇上去慎刑司一问便知。”
皇帝被她那一眼看的十分心梗,他不由自主的想道,若她真是被人栽赃冤枉的,此刻定然是对他心灰意冷。
她如此相信他,事事为他着想,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给予过她一丝信任,甚至每次在她被人陷害栽赃时,他都被人蒙蔽了双眼,一次次的质问她、伤害她。
一想起她那饱含失望的眼神,他&
#30340;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呼吸都变得不怎么顺畅了。
皇帝沉默许久,终是开口吩咐身边的太监,去慎刑司求证一番。
不管怎么说,此事既然已经发生,若皇后真是清白,那也需要证据佐证,总不能空口白牙说什么便是什么。
更何况,他还要给太后一个交代,给后宫所有妃嫔一个交代。
御花园蓦地安静下来,犹如坟地一般死寂无声。
纯妃的脸色有些泛白,她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心中惴惴不安,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不敢抬头去看皇后,更不敢去看皇上,她已经猜到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方向。
不管皇后是否和她一样都重生了,如今的皇后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明明她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却还是让皇后抓到了破绽。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洗白自己,毕竟今日的一切都是她一手引导,若是不能及时撇清,很容易就会惹火上身。
她轻吐出一口气,朝着皇帝跪了下去:“皇上,臣妾有罪……”
皇帝一怔,显然是没明白她的意思:“此话怎讲?”
纯妃泪声俱下:“臣妾以为,皇后娘娘定然是清白的,怕是有人想要陷害娘娘,令人扮作娘娘的模样与侍卫搂抱,令臣妾误会其中。”
“臣妾该死,被恶人蒙蔽双眼,误会皇后娘娘不说,还毁了娘娘的清誉,请皇上责罚臣妾!”
她的面色诚恳,哭声悲恸,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一边哭还一边对着林瑟瑟磕头,直将额头磕出了血迹。
林瑟瑟内心毫无波澜,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就如同没有看见铆足劲对着她磕头的纯妃。
纯妃想用苦肉计,那她自然不会阻止纯妃。
如果不是被身份所桎梏,她甚至想薅住纯妃的头发,帮纯妃再加把劲儿。
也不知纯妃磕了多少下,直至额间血肉模糊,皇帝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了!若皇后真是被人栽赃,朕自会还她清白,届时再论赏罚也不迟。”
没过多久,那前去慎刑司的太监,便带着慎刑司总管大臣回来了。
大臣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实禀告道:“皇后娘娘午时左右,的确派人来慎刑司说过坤宁宫遭贼一事,因遭窃之物只有一枚香囊,恰巧今日宫中又有上元宴,娘娘便让微臣明日再去坤宁宫排查。”
此言一出,便算是还了林瑟瑟的清白。
什么小贼能放着宫中珠宝财务不窃,偏偏去偷一枚绣着皇后小字的香囊?
再加上那香囊中的字条,便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皇后是被人栽赃陷害了。
皇帝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林瑟瑟道:“若皇上还是不信,可以让嬷嬷来查验正身,看臣妾到底有没有与人私通。”
他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毕竟凭白被人泼了一盆脏水,又险些毁了清誉,这事放在谁身上,也不会多痛快了。
若真论起来,此事他也有错,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之前,他便已经带有主观意识的给她判了死刑。
但他乃九五之尊,自然不会向一个女子低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