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好像只能反复念着这句话,才能麻痹掉他心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意。
他之前深陷情劫,都是以为姜陶陶爱着她,还两度为他而死。
而现在,一切都被推翻。
她根本不爱他,所谓的寻死,也只是想更快地去见他的长兄。
甚至,凤凰真身还因此涅槃,突破了修炼中最后的枷锁。
这些误会跟自作多情,可以到此为止了。
晏临则阖眸,将仙力运转逐渐恢复平稳,原本粗重紊乱的气息,亦是回到了正常。
但,睁开眼时,看见那张脸,他还是下意识地僵了一僵。
姜陶陶一边理着发丝,一边用稀松平常的语调道:“看来你不需要帮忙,自愈得已经差不多了。”
晏临则喉结滚了滚,原想出声,将那些刚刚在心头过了十几遍的冷言冷语都说完。
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只生硬地答了个“嗯”。
多余的,像含了石子,堵在喉咙里,半点都说不出来。
谁都没有说话。
他不想去看姜陶陶的脸。但眼神避开了,神识却已经贪婪地涌上去,将姜陶陶的五官描摹得一清二楚,刻在他脑海中。
“我要去见一面长兄。”晏临则急促地转移走话题,半句没提到他们俩之间的事,“刚才伤到他,是我鲁莽。”
姜陶陶又看了他两眼。
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再感叹一遍,孺子确实可教。
不愧是九重天的众仙之首,方才还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现在就理智了,还没有推脱错误。
小凤凰的态度也跟着缓和了:“他还在休息,你亥时之后再去吧。”
“九重天还有要事,我不便在这里多待。”
姜陶陶咦了一声,眨眨眼:
“我忘记跟你说了,天外天的气息更有助于哥哥恢复。他很早已经同我商量过,接下来一段时日,打算呆在凤凰台里静养。”
晏临则表情一滞。
姜陶陶以为他不放心,继续说:“他住在南侧殿,跟我离得很近,还有仙医啊药仙什么候着。”
跟她待在一起。
还是她亲口说的“很近”,想必,也就一墙之隔。
可能连半点男女隔阂都没有。
他们在人前都这般亲密无间,人后……谁又知道会是哪番样子?
袖下长指,已经不自觉地用了力。
他已经把缨穂收了起来,掌心里空荡荡的,愈是这般使劲攥着,愈是清楚自己什么都没有攥。
良久后,晏临则才终于找回了他曾经惯用的,极度生疏的语调,淡淡道:“劳烦上神。”
“啊?”姜陶陶诧异地瞥了瞥他,才道,“没事的——”
“既然按上神所说,我们之前的恩怨都已经一笔勾销,现在你
平白帮我的长兄,我当然该道谢。”
几百年里,这是仙君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跟另一个人解释,他为什么会如此冷淡。
换个人,定然能听出他话语底下,挣扎着的那丝欲盖弥彰。
但姜陶陶确实是没有怎么在意,也确实是没听出来。
她彻底卸下了之前对峙时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十分坦诚地道:“其实哥哥能回来,你帮了大忙,你有恩于他,也就是有恩于我——”
晏临则神情一僵,语调更加冰冷:“不必。我们已经毫无瓜葛,客套话就免了。”
“……?”
“这不是客套。”
她继续说:“你应该还不知,我跳诛仙台后去了一趟下界。在三千凡尘中某个位面里,有个叫钟临的,跟你长得很像的年轻修仙者。”
时至今日,她仍然没发现,“钟临”就是晏临则本人。
小凤凰以为仙君对很多事一无所知,所以干脆趁着这个时候,全盘托出以表诚意好了。
“虽然不知道你的情劫为什么会落在别人身上,但是,能安安稳稳发作,没有影响到哥哥重塑魂魄就好。我觉得,这还是多亏你太强了,能压住天劫,移花接木……”
所以,有一说一,这也算是一桩恩情。
姜陶陶一口气说完,停下来,等晏临则的反应。
而晏临则扯了下唇边,实在挤不出来半个字。
他一个音节都没有说,连句简单的“嗯”都没有,生怕一开口,就难以克制住倾天的狼狈。
——在那个位面里,姜陶陶是有意识的。
那她最后被朱雀火灼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哀求他杀了她,是不是,全都是刻意为之?
难怪濒死时,她要对他说“谢谢啦”。死之后,魂魄都是笑着的。
原来是她满心都想着,快点回去见心上人。
他当时慌乱地救她,反倒是在阻拦那对有情人重逢。
那一剑,还是在成全她了。
晏临则刚刚千方百计,就为了不被姜陶陶看出任何破绽。
可现在,姜陶陶就站在他面前,用如此真诚无辜的语调,讥嘲着他的多此一举。
——何必呢。
她早已经见过了他的挣扎跟痛苦。
那是天道之子被迫变成凡人时,比现在还要狼狈脆弱成千万倍的样子。
只是,她没有放在眼里,更没有放在心上。
姜陶陶低下脸,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太过投入,乃至没有注意到晏临则越来越不对劲的神色。
她又找到一个事例:“我帮他重塑魂魄时用的锁魂别,还是你大发慈悲,才让我有机会看到摹本。”
晏临则瞳孔一缩。
“……我送你的锁魂灯,也是拿来做这个的?”
明知道会得到什么答案,他却还是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口。
姜陶陶点头:“是啊。”
他看着她,像不死心:“我送过你两盏,都是?”
“噢,你最初送我的那半盏太小了,还是坏的,没办法用。
后来你又给的是个很大很大的流月金灯,我直接在上面雕刻符文做成仙器,当做九九归一阵法的阵眼了。”
“钟渊最初回来,魂魄
就系在你送的那盏灯里。”
心头最后一层冰雪也融得干干净净,全都变成了潮水,张开爪牙,似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
冰雪下面压着的那些爱恨,也不得不跟着重见天日。
他习惯用修为压着一切,但现在,修为已经不管用了。
体内近似崩溃,晏临则却分出精力,牵强地笑了一下,笑声格外短促干涩:“是吗。”
“我当初说要搬出重阙殿去流月山,就是打着那里方便施展锁魂阵法的主意。那里久久不住人,我本以为不会成功的,没想到你竟然答应了。
正好也是那天晚上,哥哥的气息恢复得很好,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才让我下定了施展阵法的决心。”
还有很多事,姜陶陶没有说完。
反正,抛开刚才那点不愉快,她是真的挺感激晏临则的。
“仙君,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帮过我还有他,很多回很多回。”
晏临则继续笑,也继续说着刚才那句话:“是吗?”
摆不出别的表情,也吐不出别的字眼。
姜陶陶看出他越来越明显的僵硬,话锋一转:“……总之,天外天愿意与九重天结交。仙君要是真的有要事处理,我也不会多挽留了。以后随时再来,凤凰台都欢迎。”
晏临则的掌里,多了一根凤羽。
他下意识想要捏紧,长指却穿过了羽毛,全扑了个空。
姜陶陶提醒:“那是虚影,假的。仙君放在神识里就好。”
“假的。”晏临则重复了一遍,眼底泛着不正常的色泽,“对,都是假的。”
“…………?”
姜陶陶诧异后,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仙力运转很不正常,几乎到了倾塌的临界点。
就像是……
当初晏钟渊死了,她站在禁地周围,满心茫然,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
这种感觉,熟悉得令她有些心悸。
“晏临则,你该不会是真的遭了什么情劫——”
情劫有很多种的,譬如对修为、对某些事的执念之情。姜陶陶压根就没往别的方面想。
但晏临则否认得很快很急:“没有。”
为了避开姜陶陶,他甚至退了一步,背靠着冰冷的高柱。
冷意顺势爬上发颤的脊骨,直至天顶。
他快要否认不了了。
姜陶陶刚才列出的那一桩桩事,直至此刻,晏临则才发现,他原来记得那么清楚。
那盏流月金灯,他忐忑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送。
不送,姜陶陶收着那半盏破灯修修补补,又会把手弄得满是伤。
送了,也是在提醒她,他对她不够赤诚真心,有再强的修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看见姜陶陶接过灯盏,脸上掩不住的惊喜时,他也忍不住勾起了一点笑。
听见她在绛雪面前撇清关系,把他准备的礼物都说成是送绛朱的时,他又烦躁起来。
那些起伏的情绪,近似莫名其妙。
记忆被拉扯着往回,最终停在了,姜陶陶要
搬去流月殿那夜。
他在流月山域下几度徘徊,踌躇不定,又莫名其妙地消磨掉了一整夜。
直到现在才恍觉,那些心口空缺处蔓延出来的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情根,就是从那时某一刻起,一点一点滋生出来的。
“晏临则,你应该更清楚,普通的雷劫难不住你,想必你跟当初的我一样,真是遭了什么——”
“没有。”
他双眼通红,坚决地咬定这两个字。
那一刻,万人之上的仙君,突然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小朋友。
贪嘴偷拿了把糖,怕被人发现,手里紧紧攥着,其实糖纸都露在外边了,旁人一看便知。
却还要拼命摇头,说没有,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