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里仙力温和且平定, 无声掩盖掉一切的争端。
刚才那场对峙,从头到尾,晏临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无论对面抛来怎样的字眼跟质问,都像没听到一样置若罔闻。
姜陶陶见状,似乎更生气了。
但一听见仙医要单独禀报晏钟渊的病况,她的心思立即被勾走过去,没有多待半刻,转眼就离开了寝殿。
只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终于可以从袖里伸出修长微凉的手,正视掌心那一道道或轻或重的血痕。
还是晏钟渊传来音讯,温声提醒他, 东侧殿里适合静修,他气息不稳, 应该找处静谧的地方多加冥想。
但仙君这一处绝佳静修之地站了半个时辰,还是丝毫没有静下心。
一闭眼,耳边的杂音便愈发清晰。
隔得那么远, 都能听见姜陶陶在反复询问仙医,最后又去问晏钟渊。
大大小小关于刚才吐那口血的细节,都被问了个遍。
姜陶陶的嗓音一直都很温绵, 跟他曾经听惯了的语调, 没有多大区别。
唯独没听过的, 大概就是那几声亲昵得不能再亲的“钟渊哥哥”。
姜陶陶叫得很顺口,晏钟渊亦是没有纠正。仿佛都已经习惯了。
只有晏临则, 掌里捏着缨穂的力道, 一点比一点重。
“哐”的一声。
杂音统统消失。
与此同时, 多了道暗紫色的身形。
宗星洵笑得很真诚, 眼下乌青被衬得格外明显。
“刚刚这里有个阵法, 好像是会让人听到些不该听到的。我现在才发现,不会叨扰到仙君静修吧?”
嘴里说的是脱罪的话,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刚才那一段段姜陶陶对晏钟渊的关心,就是故意让他听到的。
晏临则微微眯眸。
他刚才心不在此,竟一时没察觉出来这点小把戏。
而联系起之前,姜陶陶一脸迷茫地望着他:“小宗难道没有跟你说吗?”
看来,宗小公子不入流的拙劣把戏,还远不止一个。
那想要对他的落井下石的意图,根本不用多猜。
心底想了再多,声线却还是很淡,没泄露出半分心绪:“你很吵。”
无论面对姜陶陶时,他变成了何种模样。
在外人前,仙君还是维持几百年来惯有的倨傲冷淡。
厚重的仙力化成无形的盾,将宗星洵一步一步往外逼。
脚踩着天外天凤凰台的地砖,宗星洵是半点都不怕他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仙君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彻底?乍一眼还挺渗人,跟你长兄,是一点都不像了。”
“难怪姐姐看到你,连点爱屋及乌的好眼色都没有。
她以前啊,可是听见有个糕点叫晏罗糕,都能为了那个晏字多吃两块。”
宗小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将晏临则不愿意深想,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都血淋淋地揭开,摆在仙君面前。
纵使仙君仙君过去活得再高高在上,现在又摆出一副怎样的姿态,也改变
不了这一点——
他才是姜陶陶爱而不得找的慰藉。
而现在,正主,他敬重的长兄回来了。
显而易见,那两个人的亲密里,根本没有旁人的半点影子和踪迹。
那种荒谬跟羞辱像藤蔓一样缠绕在经络里,吸着血扎着刺,几乎在某一刻突破了所有限制,发了疯一般生长。
一瞬间,古剑被召出,挟着彻骨冷光,直逼宗星洵的咽喉。
宗星洵抬手,掌心浮起道淡红的鸾纹。那是姜陶陶送他的护身符,稍微一触动,就那铺天盖地的仙力抵掉了大半。
他修为不弱,明明可以硬生生受下来,或是动用自己的仙力,
可偏偏,就是用了这种方式。
方圆都是姜陶陶熟悉的气息,却都聚在宗星洵面前,将他保护得严丝合缝。
宗星洵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摆出讶异的模样,明知故问:“仙君一向不屑于同我这种人置气,今天怎么会为了几句玩笑话动怒?”
分出的最后一缕冷静,终于提醒了晏临则。
姜陶陶都不在意,那他在意什么?
仙君向来高傲,又怎么会在此时主动落了下风。
他全然不应该生气,只需要提起姜陶陶时毫无波动,像在提一个陌生人。
这样才对。
嗯,是的,这样才对。
“所幸姐姐护着我,我没有多大伤。但仙君以后可要多注意一点,别把你长兄伤到了。 ”
每个字,都像在吐着阴冷的血红信子。
“她元神里,还有一粒晏钟渊的心头血。血中血,骨中骨,肉中肉,这种你我难分的关系,仙君不识情爱至今,大抵是不能理解——”
晏临则眉眼压下,寒霜绷出裂痕:“滚。”
宗星洵表情微凛住,退了两步,又挂上笑脸,提醒他:“仙君一向镇定从容,今日怎么三番五次失态?”
*
姜陶陶要是留心,能感知到凤凰台发生的所有事。
只不过,她一向很懒,从来不会这么做。
虽然现在多了个人,这人还跟小宗有点不对付,但姜陶陶相信,晏临则大多时候冷静自持,应该还是闹不出什么风浪。
他之前那副看似油盐不进的样子,分明就是伤到兄长后知道惭愧,又碍于面子,不愿意在她面前表露太多。
孺子还是可教的。
姜陶陶收回神,双手撑脸,静静地盯着晏钟渊喝完第三碗乌黑粘稠的药。
“终于喝完了。”等药碗拿开,她才皱起脸,嘟嚷了声,“闻着就苦。”
晏钟渊不由得失笑,主动将手腕递到她面前:“还要来探一探吗,我确实没有大碍了,不必担心。”
姜陶陶不厌其烦地又探知了一遍他的经络,“还是不能受伤。”
在魂魄散尽的情况下重生复活,已经非常违背天道了。
就算她现在是涅槃上神,几乎无所不能,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多插手,只能多用凤凰之火跟祥瑞之气,帮晏钟渊恢复。
晏钟渊很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我知道。”
隔了片刻,他又道:“我想去看看阿则。”
晏临则那头白发,无论是谁看了,都没有办法忽视。
结合着刚才那次照
面,他明显的心神不定跟思绪紊乱,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故。
姜陶陶抿起唇:“你现在不要去。”
“他现在这般,跟我三百年前未经允许,擅自抽走他的情根,也许脱不了干系。”
晏钟渊缓缓道,“刚才他并非故意伤我,却因为我体弱受冤枉了,肯定心底积怨积愧……万事都因于我,我不放心。”
之前对晏临则的严斥厉责,是因着场合太重要,不容许任何一点胡来。
事实上,几百年没有见过,他对胞弟,更多的是关切跟想念。
姜陶陶听半截就不想听了。
三百年前为了抵御天劫,为了整个九重天,连他这条命都搭进去了,牺牲掉晏临则的情劫,纵使有错,也实在没办法。
这人却总是喜欢把这件事揪出的所有祸根,都归到他自己身上。
“哥哥,仙医也说了,你现在时好时坏的。就算晏临则无心,他这个修为,随便做点什么,都会伤到你。”
垂下的睫毛盖住杏眸,姜陶陶思忖几许,最终道:“我去看看吧。要是他真有什么事,凤凰之火也能帮上忙。”
她纯粹是为了帮晏钟渊,没有想太多。
晏钟渊却拦住了她:“陶陶,你跟阿则的误会,并没有你现在想的那么轻易。”
姜陶陶停住。指尖勾住发梢,有些不自在地拨动了几下。
隔了一会儿,才悄悄看他,小声问:“哥哥,你是不是——”
晏钟渊好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你没有必要自责。”
姜陶陶的睫毛扇得有点快。
他抬起眼,正好跟她对望。
晏钟渊的眼睛很好看,像桃花眼,又不似那般泛滥多情。
眸底澄澈得像湖水,足够坦荡,让人一望到底。没有半分隐瞒。
“陶陶,我从不撒谎。
尤其是对你。”
非要说起来,应该是他自责才对。
离别前都未曾跟姜陶陶好好道别,只是假装平常地说了些话。
然后,避开她的阻拦,用她教他的天外天秘术,还当着她的面,选择了那般惨烈惊愕的死法。
而且,按照记忆里所描述的,在昆仑境初见时,小凤凰化形遭遇了些变故,他取了粒心头血帮她。
那粒血珠,最终阴差阳错地嵌进了姜陶陶的元神里。
他的死,肯定会引得她心头大动。再加上当时,本就劫数将至……
总之,在晏钟渊眼中,姜陶陶是为他遭受牵连,平白度了三百年苦劫。
“——停停停。”
姜陶陶最听不得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自己的错处:“我去找他了,有什么误会也一并解决。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帮我传个话。”晏钟渊低声重复道,“方才的事,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我也没有大碍。让他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姜陶陶咬住唇,轻轻点了下脑袋:“那我去了。哥哥,你先休息一下吧。”
晏钟渊看了她半晌,才回:“好。”
*
侧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活物。
晏临则阖眸,周身结界加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为了隔绝外界,还是为了不让外界看见此时他的狼狈。
脑海里,回溯
着在天外天重遇姜陶陶的每一幕。
最后,也许是真的心无波动,也许是痛得难以再感知到更多。
晏临则出奇镇定地,得到了结论——
既是各取所需,他应该就不欠姜陶陶了。
即便心底曾经有滔天愧疚。
即便抛去那些生生死死,他清楚地知道,他曾经对待姜陶陶的那些碎片细节,做得同样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