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说过无数谎言,所以有些话,连自己也当谎话听。
杨过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再醒过来的一天,更没想到自己醒来后会看到郭芙担忧着急的眼眸。
她问他身体怎么样,问他为什么要去刺杀忽必烈和阿里不哥。
杨过却懒得答她,装作听不见,只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了你好久,找到附近的时候见到了那只巨雕,是它带我过来的。”
你找我好久了么……
你猜到是我了是不是?
那你怎么还问为什么?
杨过忽略掉身体上的痛苦,故作冷淡地答:“来都来了,我就去行刺试试,看来蒙古大都也不怎么样。”
杨过以为郭芙会在惊讶后嘲笑他装腔作势耍威风,谁知郭芙听了,神色微变,竟陷入了沉默。
杨过不知道郭芙在想什么,只好也跟着沉默,想说自己渴,但又不好意思对郭芙说,便强忍着。
“你当我是傻子吗?这种胡话……杨大哥,你……你为什么不开心?”
杨过听不懂,但也没什么明显反应。
不知为何,醒来后,他颇有种一场大梦浮生之感,仿佛和所有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就连痴恋多年的女子就在眼前,他竟也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不过只要不是到了极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郭芙面前径自睡过去的。
“我哪有不开心?”杨过反问。
郭芙定定地盯着他,不疾不徐道:“你以前不开心,我理解,但是两年前,你不但和杨大嫂破镜重圆,还成功击杀蒙古大汗功成名就,我爹爹也为你骄傲——你本不该不开心。但是你非但不开心,还十分难过。直到现在,你又干了桩大事,却还是不开心,甚至还想等死……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过听完就想反驳,但张开口,竟发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冒烟,嘴巴里一股苦涩的胆汁味和草药味。
他不禁咳了两声,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闭上了眼。
郭芙终于想起来要给杨过喂水。她一开始动作的时候杨过似乎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等到发现她是要亲自给他喂水喝,身子顿时就僵硬了起来。她只做不知,扶着人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口水进去才放下杯子,重新坐回床边,继续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杨过整个人都懵了。
他这辈子都没被郭芙如此善待过。
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应该例行惊讶一下郭大小姐竟也会照顾人这件事。
然后杨过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他哭了。
眼泪刚流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发现,是郭芙睁大了眼睛,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看着他,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原来哭了。
比起羞耻感,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种破罐破摔的彻底的轻松。
他努力抬起手挡住脸,艰难地问:“你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吗?”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大小武说你是我未婚妻的谎话么?”
“……”
“你不明白我打了你之后为什么突然发无力抵抗么?”
“……”
“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被你斩断一臂却下不了手报仇么?”
“……”
“你不明白在古墓时我为什么只能去劈棺材么?”
“……”
“你不明白为什么耶律齐都在一边看着你去死,我却要冲进来救你么?”
“……”
“你不明白能救我命的裘千尺要伤你时我为什么要挡在你前面么?”
“……”
“你不明白我说‘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时在等你说什么么?”
“……”
“你不明白郭伯母说什么南海神尼,我却跑到东海之滨去等了六年的缘由么?”
“……”
“你不明白我当行侠仗义,当了神雕侠的目的么?”
“……”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你妹妹那么好,帮她削你的面子么?”
“……”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你为了耶律齐下跪磕头,不明白我为什么后悔莫及么?”
“……”
“芙妹,你什么都不明白。”
“…………”
“你走罢,我这一生,总算能歇一口气,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
“…………”
“杨过,你就是个疯子。”
郭芙冷冷道。
躺在石床上的人捂着脸,一动不动,好像一具早已僵冷的尸首。
郭芙深深地呼吸着,“你若是喜欢我,为什么要拒婚?为什么要和小龙女在一起?为什么要嫌弃我?为什么总是惹我生气?是,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明不明白已经没意义了。”
“……你说的对。”
“你当我在说什么?!杨过!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你不是‘西狂’吗?狂给我看看啊,你觉得生无可恋,觉得这一辈子都很苦所以不想活了么?你说自己可不可笑?”
“……是,确实可笑至极……”
郭芙攥紧拳头,吐尽肺部空气。
她全都明白了。
曾有人说,金庸的书,通篇下来就三个字——求不得。
她如今是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才算是万般滋味在心头。
她既想笑,又想哭,还有一种被命运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痛苦,更多的却是想把所有被强加在人身上的苦难都狠狠扯碎的恨意。
郭芙现在想起刚穿来时她满心满眼地以为自己不过是反衬杨过这个大侠主角的丑角就感到无比荒诞。
她冷冷盯着杨过,用咒发狠的语气沉声道:“你既然敢发疯,为什么不敢抢了我?”
杨过呼吸一滞,放下手,看向语出惊人的郭芙,“你说什么?”
“我说你根本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我。你或许在意我,但你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这就说明比起爱我,你还是更爱自己。不是吗?如果你不能爱我超过爱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你本人在内,那这份爱就不够。你就是杀光蒙古人,死去活来一万次,不够爱就是不够爱。既然不够爱,又何必说是为此轻生?”
杨过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是因为郭芙说的对。
他有心说一句“你说的对”,但到了真要开口的时候,他如何也说不出来,不得不闭紧了嘴巴,生怕自己一开口便是哭腔。
郭芙却像是之前的杨过,步步紧逼。
“我已年过三十,寻常人家说不定都已经当上祖母了。就算你这回伤了他们,蒙古也不可能一直内乱下去,南宋朝廷终不长久,襄阳终究会破,爹爹注定了要为襄阳战死,妈妈嫁鸡随鸡也是一样,我身为人女,当然也要步其后尘,说不得再过两三年就要死无全尸——杨过,我的时间不多了,情绪也很暴躁,实在不想在这里跟你绕着弯子说话。你我之间的恩怨,也不必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
郭芙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就好像她决心要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
“你肯定对这个世界有所不满,我也恨极了这个战乱不休害我一家的世间。我已经恨到了极致也厌倦到了极致,已不想再跟它虚与委蛇,更不想再花费一丝精力去在意那些没意义的事。我想做些叫自己高兴的事,至少是自己感兴趣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杨过问。
郭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怎么不跟我吵了?”
杨过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如老翁。
“芙妹,我已经老了,现在想想,年轻时候的我不该总是惹你生气,是我对你不起。”
郭芙道:“不敢当,我总是看不起你,还砍了你的手,还害了你师傅,要说这个,那我就算再给你三十个响头,也补偿不了你。我也不打算补偿你。”
“……你这么说,我实在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我只要你老老实实说句真话。”
“什么话。”
“你既然都想死了,那么何不如就当自己死了。人死万事皆休,从今往后你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活。想说的话就说,不想做的事就不做,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这么干,你敢不敢?”
“哼……我没什么想做的。”
“真的?看来你是真地不够爱我了。”
“……”
“你说自己老了,其实我看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我呢?我在你眼中也老了么?”
“……”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当我在跟你说气话?以为这是以身相许?我就是想知道你敢不敢真正的‘狂’一次。我已经快被毫无求生欲的生活给逼成了半死不活的行尸走肉,如今被你吓了一大跳,反而活过来了,于是破罐破摔了。”
“……我敢又如何,不敢又如何?”
杨过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郭芙听到这句话,在看杨过脸上的怒意,反而笑了。
她笑得既得意又恶意。
她感觉自己真地活过来了,人世间红尘万丈,人人都是一本读不完写不尽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