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神雕侠侣(1 / 2)

杨过看到了郭芙痛苦的表情。

言尽于此后, 耶律齐继续去工作,郭芙则出了府,到酒楼里钻进包厢豪饮。

可以看出她酒量不错, 一碗一碗地咽进肚子里, 最开始是面无表情的, 然后渐渐地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最让杨过无法忍受的是,出现在郭芙身上的痛苦是一种空洞的痛苦,是一种没有未来, 或这样说,未来毫无意义的痛苦。

那种孤独且无人在意的痛苦, 被郭芙一碗一碗地饮尽,活像在痛饮死亡。

不, 比死亡还恐怖。

他默默地走了进去, 轻手轻脚地坐下,端详着郭芙的神色目光,试探地给自己倒了碗酒。

郭芙默不作声, 杨过就当她同意了,一言不发地和她对饮了起来。

杨过不知道郭芙现在是否在想耶律齐, 但他知道她肯定没在想他。

他方才倒是抓心挠肝地想偷听, 但到底还有一些底线,强忍着一直没靠近,直到现在才敢出现。

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好奇得不得了,但是他绝不会问。

他问郭芙任何有可能牵涉到耶律齐的事,让他听郭芙说起耶律齐……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疯狂的折磨。

那是程度无法言表的可怕的卑微。

不过, 如果郭芙主动开口, 那么他还是会听的。

他原以为郭芙会主动开口的, 但是在察觉到郭芙的痛苦之后,他就不这么以为了。

原本因为郭芙对耶律齐离去的反应平淡而瞬间消减的,他对耶律齐的憎恨再度萌发。

他甚至开始后悔起了自己让郭芙知道这件事的行为。

既然耶律齐要走,那为什么不能瞬间消失呢?

为什么不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如果她还会想起他,还会因为他而快乐或悲伤,那他离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

……

可是他又凭什么这么想?

他是一个自私到这种地步的人么?

杨过如今才发现他对郭芙的爱很可怕。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欲强烈到连人家脑子里有什么都要管的地步,这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

而当这件事是出自他对她的爱之后,这份爱也显得毛骨悚然了。

这份爱似乎并无任何优秀之处,他之所以爱这个人,毋宁说是爱她对自身的厌憎与鄙夷,爱她在这个糟心的世界里任意妄为不受约束的理想自由。

他其实是在爱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些东西,只是恰好那些东西组合起来就是郭芙这个人,于是他就爱她爱得无法自拔,爱到了尽头,情之为物,其物无名,他能把所有不重要的东西都拿来爱她,但真正重要的,或者说他在乎的,他就吝啬得像个乞丐。

他说她目中无人,说他就爱她的目中无人,其实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无论是两年前还是十六年前,他都可以用郭芙喜欢的方式去爱她,那说起来实在太简单了,只要处处顺着她,捧着她哄着她就行。但是他偏偏不这么干。

其实他没理由不这么干,如果他非常爱她。

但是自始至终,他都只是自顾自地爱着她,全心全意,故而什么都不在乎,也不在乎她。

或许这么做就能让他有个心理安慰,想着他们之所以没有在一起,不是因为郭芙不喜欢他,而是因为他先放弃了郭芙。

……

杨过想了一大堆,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到了快要喝醉的时候,他冷静地停下来,却见郭芙仍在豪饮,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

一直默默无言的郭芙竟也没有拒绝,破天荒地从善如流搁下了碗,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她盯着窗外看,杨过就盯着她看。

看着看着,杨过心中冒出了浓浓的困惑,想不明白如何时光就没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刻痕,只把她酝酿得比少时更有魅力,像颗山野中不知礼教,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地散发着迷人香气的熟透了的果子。

杨过突然无比想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么。

这个终于遭受挫折的人现在在想什么。

杨过奇怪于自己竟然完全想不出来,猜什么答案都觉得没底。

对于命苦的人在想什么,同样命苦的杨过很容易便能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地揣摩清楚,但对于郭芙……郭芙……

郭芙是不一样的。

年少时他总是想搞清楚郭芙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猜不出来,因为这个少女和其他人不一样,和遭受过人世的折磨,被世间拷打过的人不一样,她是幸福的、圆满的。

这样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哪是命苦的人能猜得到的?

现如今好不容易命运古老而险恶的长剑向着郭芙挥下。

他实在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其实,这样的思路也不过是谎言。

他其实就是单纯想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已。

他对她的一切都关心,十分好奇,时时刻刻想挤进她的生命里,每次失败都要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回,久而久之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杨过出声问。

郭芙回神,瞥了他一眼,又空洞地看向窗外。

“我在想蒙古内斗什么时候结束。”

这个答案可实在出乎杨过的意料,他很真诚地吃了一惊,然后追问她为什么要想这个。

郭芙的口吻中透出几分不耐和厌倦,“我在算自己的死期。”

这句话把杨过吓清醒了。

是的。

郭芙在心里翻白眼。

她既然没对耶律齐意欲归蒙一事发表任何负面看法还鼓励、支持了他的选择,那么在她这里,她对耶律齐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们两清了。

既然两清了,那他就不再具备被她思考的价值。

这个人的性格心理本也没有复杂到需要去思考的地步,是她甚至能刻薄地判定为基础模板的形状。

那么既然这件事翻篇了,她当然也不再关心。

她本就有更重要的事去关心。

上一世她生了心魔,最后主动求死,虽然已经隔世,那些情绪都如隔着明镜台,不再侵扰她的大脑与心灵,但这并不代表问题已经被解决了。

问题非但没被解决,而且依旧存在。

说实话,要不是她还算是个有道德底线和有强烈自尊心的人,她早就不顾这一世的亲朋好友,不等襄阳城破再去下个世界,而是干脆抹了脖子,给她无边无际的永恒旅途减少微不足道的心理负累。

一想到未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世界多少年等着她她就绝望,恐惧得想不停自杀一路跳到最后;一想到这段旅途可能永远也没有终点,她就像一只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鸟笔直地向着地平线飞,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精力,累死在空中,尸身腐烂发臭,直至辨认不出全貌她就不敢过快地耗尽自己的感情,渴望能有什么足以牵绊住她的东西让她休息片刻。

父母之爱,姐妹之情,夫妻之义——不是不够,而是不对。

学不完的知识叫人厌烦,千篇一律的道理大义令人困顿——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终将离开你们,如果你们终将忘了我,那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在掰着指头数自己还要在这个世界活多少年的过程中,郭芙对世界的敌人滋长到了最高峰,她那已经不是恨而是漠然,是一个花了一辈子时间好不容易盖好自己的房子,然后第二天就被大洪水冲毁的人抱着树干望着浑浊的洪流时脸上的表情。

那表情就是她的心灵。

郭芙虽然还没有傻缺到说什么“我的痛苦在世界之上”之类的话,但是毫无疑问,在她的视角中,她的痛苦是世界上最让人绝望的痛苦。

是令人违背自己的本性背叛自己的基因,一点点抹除生的机会,对死充满了渴望的痛苦。

埃德蒙·唐泰斯被关在伊夫堡最绝望的那段时期所产生的,就是这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