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仍然如此。
到第四天时,晏晏才含糊地说出第一声“谢谢”,旋即从诺亚口中接过因为拧得太弯反弹后被弹飞到房间另一头的橡胶宝剑。
在这之后仿佛打开一道阀门,他对鹦鹉说的话越来越多,抿嘴巴和皱眉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许多问候渐渐成了日常。
每当他走进鹦鹉教室时,安澜和诺亚都会问他“下午好”,他会比较生涩地回复一句“下午好”,然后再去做其他事情。
每当他结束休闲时光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家时,安澜和诺亚都会告诉他“晚安,明天见”,而他也会回以同样的话语,虽然跟着一些无意义的摆手。
但这些成就无法在老师和家人身上实现。
随着接触的时间日益增加,安澜发现人脸对晏晏来说似乎意义不大,当他看到人的脸时,他看到的就是一张脸,是“脸”这个东西,没有好看难看之分,她开始担心他的世界里其他关于人的东西也是模模糊糊的碎片。
这不稀奇。
自闭症儿童逃避与人的交流,他们从人身上得到的信息自然都是不完整的、有错漏的,假如他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不和人说话,那么这种碎片化只会越来越严重,整个人类社会对他来说都会变成某种怪物似的存在。
安澜认为是时候了。
一个下雷雨的星期六,雅芳奶奶应邀坐在横木旁边,和两只鹦鹉一起静静地看着晏晏玩耍,一边看一边交流信息、等待时机。
等了半个小时,磁力球才从他手中滚落,骨碌碌地滚到三个观众脚下,晏晏想要过来捡,但在他之前,雅芳奶奶把磁力球捡起来递了过去,平稳地放在他的掌心里。
然后他们等待。
晏晏可以避开雅芳奶奶的视线,但他不能、不习惯也从未避开过两只鹦鹉的视线,面对着这熟悉的期待的目光,他的舌头好像又打起结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粗糙又黏连,支支吾吾,不知所云,脸涨得通红。
没有人替他说话。
但也没有人在催促。
大家都在安静的等待着,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作时发出的“呜呜”声,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飞进来的虫子在玻璃窗上昏头昏脑到处乱撞的声响。
“谢......谢......”晏晏最后说道。
“不用谢。”雅芳奶奶很温柔地接道。
她说话时云淡风轻,离开时也很平静,但眼睛似乎有一点湿润,安澜看得不是很真切,这个疑惑在晚上就被解开了,小熊老师冲进来吸鸟时得意洋洋地宣布他们为庆祝这件事特地买了个蛋糕,还开了一堆肥宅快乐水。
安澜很生气。
诺亚也很生气。
可恶的人类,自己在外面吃奶油蛋糕,味道也不让他们尝尝,就算鹦鹉不能吃奶油,也不能喝肥宅快乐水,好歹弄点蜂蜜兑水让他们也有点参与感啊,出最大的力,啃最小的墨鱼骨,可恶!
两只鹦鹉商量着要罢工,但是第二天看到晏晏的爸爸妈妈都红着眼眶,罢工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情景喜剧倒是出了第二季。
晏晏很快就把“谢谢“说通顺了。
无论谁给他捡东西,或者递东西,或者送东西,只要鹦鹉们表现出等待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示,到后来安澜和诺亚都不提示,他也不需要他们再去提示,会非常自主自觉地在得到帮助时说一声“谢谢”。
再后来他学会了更多词汇。
但是他仍然学不会叫人。
安澜也试着教他“爸爸”和“妈妈”这两个词,晏晏不明白什么是血缘关系,也不明白爸爸是什么含义,妈妈是什么含义,但是她想着哪怕当做一个称呼来叫,就像叫她“安安”一样,恐怕对那对夫妻来说都是继续前行最好的慰藉和动力。
这一教就是半个月。
她和诺亚教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都叫习惯了,对方也听习惯了,每次进门都会听到“爸爸妈妈”,只不过都是从鹦鹉口中叫出来的,从来也没有从儿子口中叫出来过。
卡在这个环节上,安澜和诺亚难免着急。
雅芳奶奶倒是一点都不心急,她有时候会走到鹦鹉教室里摸着他们的羽毛和他们说悄悄话,某次她提到这件事,说了这么一些话——
“自闭症儿童就好像是一块被卡在山上的大石头,底下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阻挡物,使他们没法顺利滚到山下去和其他石头会合。我们做的行为分析法也好,其他治疗方法也好,本质上都是通过人为手段是引导、疏通、教育,把那些阻挡物一点一点地抽掉......”
“......而到达某一个临界点之后,一切就会变得越来越容易,变得水到渠成。这块石头会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它会越过剩下的阻挡物,勇敢地滚到山脚下,滚进石头堆里面去。虽然它在到达时身上还会带着曾经被阻挡物磨擦出的缺损和不全,但那些瑕疵不会损害到它作为一块漂亮石头的本质。”
她笑笑,点点鹦鹉的嘴巴。
“所以在那发生之前,我们必须等待。”
安澜觉得很有道理。
听了这些话,她也不再着急,紧赶慢赶每个下午都赶着要给晏晏看一大堆情景了,因为心态放松,她和诺亚的对话逐渐变得随意,变得丰富,用的词语也更难。
小男孩总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听。
九月里的某一天,安澜因为还在和诺亚玩踩坚果平衡游戏,一下子没注意到房间里的人要回家了,就没主动挑起话题,但她在玩耍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晏晏在他们边上蹲下,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晚安。”
当时安澜和诺亚都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时,他们发现自己正在一边尖叫一边在房间里到处乱飞。
晏晏似乎意识到自己做对了一件事,让他一直以来重视的动物伙伴高兴了,便也跟着高兴起来,在出门前还补了一句“明天见”。
这天晚上安澜和诺亚从鹦鹉变成了猫头鹰。
从那之后,一切就变得越来越好。
九月底一个炎热的午后,晏晏爸妈在楼外停完车匆匆赶进机构里,身上都是汗,妈妈手里还抓着两根没拆封的冰棍。
鹦鹉教室里坐着小熊老师和雅芳奶奶,做记录的老师是熟悉的老师,说话的鹦鹉是熟悉的鹦鹉,玩耍的内容是熟悉的内容,大家都没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晏晏爸妈进来的时候安澜和诺亚还在吃中午没吃完的一小盒坚果,看到他们俩,习惯性地叫了一声“爸爸妈妈”。晏爸被小熊老师叫到边上去说白天课程的进度,晏妈则拿着冰棍朝里走,显见是想把东西递给儿子吃。
这是她从暑假培养出来的习惯。
小男孩喜欢吃这个口味的冰棍,只要吃到心情就会很好,而且因为慢慢在学会说话,接过别人递给他的东西就会说“谢谢”,有时候还会说“好”,虽然没有叫出名称,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满足于这些简单的对话,总比一句话都不说要强得多。
但是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晏晏坐在地上玩积木。
当妈妈走过来时,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到了冰棍上面,没有往其他任何地方瞥。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看得那么认真,仿佛在思索一些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不知道被压放在哪里的、早就想说的、但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忽然他有所明悟。
忽然一切都豁然开朗。
他小声说道:“下午好,妈妈。”
这一声石破天惊,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每个人——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们真的听到了吗?
他们真的听到了由这个孩子主动发起的、称呼正确场景也正确的对话了吗?
他们真的听到他在出生那么多年后第一次叫“妈妈”了吗?
一声抽噎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抓着冰棍的女士大哭着跑向儿子,跪倒在他身边,她哭得那么丑,哭得那么难看,但看在安澜眼中却是天底下最美丽的画面。
小男孩不习惯这种亲近,就像被网罩住的猫一样向后仰着身体,希望能通过类似的方式把自己挣脱出来。他的母亲虽然还在哭泣,但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种不适,立刻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对不起,宝贝。“她擦着眼泪说,”妈妈只是太高兴了。“
晏晏咕哝了几声。
但是他没有再往后退缩,而是坐在原地玩起了被鹦鹉咬成三瓣的坚果,想要把它从破碎的、空洞的状态重新拼合,拼回原来正常的、完美无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