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意大利、奥地利的演出,已经叫他声名远播,哪怕没有任何的音像资料,众人也能从新闻报道、网络讨论里清楚知道——
钟应,会弹奏失传的十弦琴,还会弹奏古韵犹存的南音琵琶。
他们本就是敬畏日本传统音乐的门徒,自然对钟应毕恭毕敬。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礼貌客气,钟应也一言不发。
他眺望窗外厚重层云,进行过无数次长途跋涉的飞行,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思绪凝重、精神疲惫。
五年来,钟应随着师父去遍欧洲,却没有踏足过近在咫尺的日本。
遗音雅社留存的手稿、日记,字字句句都染上了沈聆的鲜血,叫他对这个崇尚菊与刀的国家,充满了深思。
他欣赏古典文化、尊重历史传承,但他绝不可能因为一些光辉灿烂的流行,就放下他的成见。
樊成云固执。
他是樊成云一手培养的徒弟,只不过是固执在了另一个层面。
飞机轰鸣降落机场,静子率先起身,竟然先问过钟应。
“钟先生。”即使钟应算她晚辈的晚辈,她仍旧礼貌的说道,“待会由我,陪伴您去载宁宅院。”
载宁家族的老宅院,坐落在安静僻远的名古屋。
车辆缓慢的行驶,只有静子苍老的声音,一句一句的告诉钟应,他们的期待。
“父亲一直欣赏樊先生的古琴,宅院里始终播放着樊先生的《高山》《流水》。所以,他此生唯一愿望,就是希望能听樊先生现场弹奏七弦琴。”
当然,樊成云没来,这样的重任就落在了钟应身上。
静子说:“您没有带琴,如果不介意的话——”
“介意。”
钟应沉默聆听,打断了静子女士耐心温和的说明。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指尖血痂干涸的伤口,触目惊心。
“我伤了手,所以没带琴。”
静子沧桑的脸色顿时凝重,“我会为您请最好的医生,等您的手养好了伤……”
“我不会给宁明志弹琴。”
钟应明确的告诉她,“而且,我也不是来给他演奏古琴,我只是来取他带走的筑和爷爷生前的影像。”
霎时,车厢里的气氛就变得沉闷。
静子身边的助理,面面相觑,都在寻找依靠似的看向静子。
可静子直愣愣的盯着钟应,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知道了,我试试吧。”
车厢重回安静,钟应丝毫不觉得自己为难一位善良老妇人有什么不对。
因为,宁明志不配听琴。
他为贝卢弹琴,那是十弦雅韵落于不懂音乐、不懂乐器的外行手中,不得已为之。
而那张唐代筑琴,由沈聆发掘保管,借给宁明志研究学习,宁明志什么都懂、什么都清楚。
沈聆的日记,时常提及这位年轻、聪明、富有天赋的小友。
一声声“致远”的呼唤,带着他对宁明志的无限期盼和无限感谢。
十弦雅韵革丝腐朽,沈聆替换过丝弦、钢弦,都不得合适的韵律。
——是宁明志找到了优质冰丝,才让雅韵重新焕发光彩。
遗音雅社乐器古怪稀有,沈聆找不到能够击响筑琴的音乐家。
——是宁明志留学日本,师从名家,懂钢琴、懂小提琴、懂乐理,才在众多社友帮助下,重现击筑古风。
日记一页一页翻过,全是沈静笃对宁致远相逢恨晚的喜悦。
钟应时隔几十年,回溯旧时光,都能感受到沈聆字句之间毫无保留的快乐。
他总是希望宁致远早些
成熟起来,收敛心性,与他共奏完美的汉乐府。
他也期盼着十弦雅韵能与十三弦筑并驾齐驱,给听众带去更好的千古遗音。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背叛了沈聆的期望。
当沈聆的日记不再提及他,钟应的心情从困惑到愤怒,再到此时此刻的平静无波。
车辆停在一间古风尚存的宅院门前。
他下了车,甚至觉得这是一间民国时期的宽敞院落,仍旧保有浓厚的中国式建筑风格。
可那扇暗红大门旁,明晃晃的挂着“载宁”的名字。
钟应沉默的随静子女士进门,旁边守候已久的佣人,托起了一张漆黑郑重的木盘。
“先生,您的电子设备。”
她说的日语,静子帮忙翻译道:“钟先生,父亲一直在依靠仪器维持生命,所以对手机、电脑这些电子设备的波长敏感,容易受到干扰。请您将电子设备暂时存放在这儿吧。”
钟应勾起笑,他看向宅院深处的视线,甚至有些阴暗。
“如果我想他立刻去死,是不是只用多带几部手机,保持通话,他就能如我所愿。”
静子被他说得一愣。
周围的佣人听不懂钟应的话,却见静子脸色不好,他们也变得神色慌乱。
片刻,静子凄苦一笑。
“也许是吧。但他把筑琴藏起来了,我都没有办法找到……钟先生,您要为了一时快意恩仇,不顾筑琴和学文了吗?”
钟应沉默看她,最终将手机扔进了木盘子,发出了一声闷响。
人该死,那也得找到了琴,拿到了爷爷的录像,再让他去死。
载宁宅邸的院落宽敞,长廊红柱石砌,分明保留着中式传统建筑风格,与钟应印象中的枯山水、小亭廊截然不同。
可他们穿过了前堂,到了正院,迎面而来的日式木制宅院的风格,充分印证了宁明志的黄皮日心。
“静子女士。”
专人为他们推开大门,走进了那间宽阔明亮的和室。
钟应见到了一位腐朽枯槁的老人。
他的皮肤层层叠叠,泛着暗褐的斑点,头发稀疏银白,如枯死老木,皮之不存。
浑身都带着仪器的传输管线,连接着不远处的医疗设备,周围还陪伴着三位神情肃穆的人,似乎就是他的医生。
他闭着眼睛,好像已经死去。
“父亲。”静子跪坐在他面前,轻轻呼唤道:“我们请来了钟先生,他是樊先生的徒弟。”
听到这句话,他那双沉重的眼皮掀了开来,露出了一条泛着光亮的细缝。
载宁闻志在温暖阳光之中,见到了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安静的站在那里,垂眸俯视他。
他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年轻人的长相,却因为那一句“樊先生的徒弟”,感觉自己见到了一束光。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老人骤然急促的呼吸。
“静笃……是你吗?”
静子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载宁闻志,又看了看钟应。
她从小无数次听过“静笃”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颤抖着手,这般执着肯定的呼唤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钟应逆着光,将载宁闻志的苍老丑陋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浑浊的眼睛,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了,竟然也配叫出沈聆的字。
“沈先生身患重疾,积郁难解,已经死在了1947年的秋天。”
钟应看了看和室外面阳光普照的橙黄庭院,“大约就是这样的秋天,也许还有你面前这样灿烂的阳光……”
他嗤笑一声,重新直视无耻的罪人。
“宁明志,你是在装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