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激动,应该高兴,应该兴奋的去想怎么悄悄干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然而,周逸飞的心里只有熠熠。
他也有一封信。
熠熠亲笔写的,字迹可爱,语言真诚。
熠熠说,她以为妈妈和哥哥告诉她,网络上很多人喜欢她的音乐,都是安慰她的谎话。
熠熠说,原来不是的。真的有周逸飞哥哥那么好那么优秀的人喜欢她,她真的很高兴。
熠熠说,谢谢你。
给他的信,很长很长,还写着熠熠对电音的好奇。
她还说:“哥哥又犯懒了,我明天就催他,赶紧把点评和听后感给你。”
可是,对周逸飞来说象征着特立独行的电音,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他更喜欢听熠熠按响琴键,拨弄琴弦,哪怕只是调弦调音,都比他视若神明的电音,优美空灵。
他再也听不到那样的音乐了。
即使视频可以永远播放,他也听不到熠熠腼腆的笑着对他说:
“谢谢你喜欢我。”
高中生悲伤的归家之旅,远远超过了要开学带来的压力。
厉劲秋反复叹息许久,终于决定出声。
“恭喜你,小飞。以后电音界真的要出一位天才周了。”
刻薄挑剔的作曲家,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违背良心。
他竟然真的像一位好叔叔,慈祥的建议道:“回去我跟你妈说,把新房子重新装修一下,给你做个小型音乐房,用不了多大,你们家杂物间就挺合适。功能做最基础的,隔音、防火、空气循环,成本不高。”
可惜,周逸飞最关心的音乐房,也只是获得了一个眼神。
厉劲秋没见过这么情绪低落的小侄子。
他印象里,周逸飞就是一头不知疲倦的斗牛,整天都想搞出个大新闻。
于是他想了想,又说:“那个霍华德,好像在美国。你先和他联系着,或者我帮你联系也行,到时候去签合同、去发展,我们挑个国庆、寒假,一起过去。做音乐也不一定会耽误学习,就算耽误学习了,我们还能办一个休学——”
“……我想读书。”
“嗯?”厉劲秋没听清,下意识看他。
“我想好好读书。”
周逸飞脸色严肃的说:“现在高考竞争太激烈了,我不能休学,更不能耽误学习。”
这可是厉劲秋和周逸飞的妈妈求都求不来的醒悟。
厉劲秋看自己小侄子,充满了诧异和震惊。
“转性了?不惦记你的电音了?”
周逸飞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但他什么都没说,厉劲秋忽然懂了。
“……你想学医?”
“嗯。”周逸飞点点头。
厉劲秋叹息道:“可是学医很累啊,而且能考上医学院的都是学霸。学医辛苦,学出来当医生也辛苦,别听你叔公说的什么儿科、中医就不累,都累,比你当音乐人累多了。”
然而,周逸飞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道:“可是学医……”
周逸飞的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声音断断续续的说:“学医才能救音乐人!”
厉劲秋送周逸飞回家,从来没有如此违心的夸奖过吵闹的小侄子。
“他在我家可乖了,天天学习,作文都写了好几
篇,还主动买了模拟题做,就是写完了、做完了,忘了带回来。”
“现在成绩差一点,没关系啊,姐,你也不要太逼他。男孩子开窍晚,他读不了本硕博医学院,先读个本科,以后继续考继续学,一样的。”
曾经,厉劲秋和周逸飞的妈妈一起打击周逸飞自信。
现在,他竟然要为周逸飞说话了。
送了孩子回家,小崽子的暑假结束了。
厉劲秋的夏天也结束了。
连生熠的音乐会,在业界反响不小,真正的天才只要站上舞台,全世界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旋律。
连常年在外的周雄民都听说了。
可他电话打回来,问的却是——
“于美玲的女儿去世了?”
“嗯。”
“听说她不止二胡好,还会钢琴?”
“嗯。”
“可惜了。”
周雄民的惋惜,并不在于连生熠的英年早逝,“她要是能好好活着,肯定能成为于美玲一样的钢琴家。”
成为优秀的钢琴家,是周雄民对他们兄妹的一贯期望。
但厉劲秋天赋平平,指尖僵硬,弹奏的钢琴被他评价为:猴子弹琴。
小提琴更糟糕,除了锯木头就是拉锯子。
以至于厉劲秋宁愿闷头写曲,用他眼里俗不可耐的合成器调整修改乐谱,也不愿意亲自演奏乐器,遭到周雄民噔噔噔的敲门声,提醒他——
不要侮辱我的耳朵。
和周雄民短暂的通话,只能让厉劲秋的心情更加沉闷。
他都开始想念吵闹的周俊彤。
因为在讨厌父亲这件事上,他们兄妹完美的意见一致,从未出现过分歧。
落地窗外的天空阴沉,厉劲秋想起了连生熠,顿时突发奇想,想做一个好哥哥。
他拿起雨伞出门,径直往清泠湖博物馆开。
果然,半路下起了瓢泼大雨,唯独他撑着伞、拿着伞,像一位未卜先知、体贴亲妹妹的好哥哥。
等着周俊彤感激涕零。
然而,博物馆的同事目瞪口呆。
“周俊彤没告诉你,她出差吗?”
“出差?”厉劲秋一头问号,下意识去翻他和周俊彤的聊天记录。
同事也愣了,“啊,她出差去北京培训,昨天走的,要走半个多月呢。”
半个多月!
厉劲秋震怒。
他的可恶妹妹,只会在聊天框里指责他无情无义没心没肺,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他,简直没有半点可爱。
他离开博物馆,回到暴雨浇透的车上,越看聊天记录就越痛心。
周俊彤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居然一直在骂我?
大雨飘零伤透哥心,他完全不记得周俊彤为什么会在聊天记录里狂骂不止。
直到他翻到了前天的聊天记录,才发现——
周俊彤:哥,我居然被派去北京培训?啊啊啊半个月都要关在会议楼里,下楼上课,上楼睡觉,这是坐牢吗!
厉劲秋:嗯,好好改造。
厉劲秋:……
厉劲秋收起手机,启动车辆。
周俊彤还骂得真对,他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妹妹是要去培训,而不是去坐牢。
没有逮到周俊彤的厉劲秋,顿时无处可去。
家里冷冷清清,路上大雨瓢泼,阴沉可怖。
他在红绿灯前等了等,然后决定,去樊林。
雨中的樊林,宛如城市边缘的隐士居所,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厉劲秋熟门熟路,停车进门。
絮姐捧着茶盏和他打招呼。
厉劲秋将抖了抖肩膀上的雨珠,“钟应呢?”
絮姐指了指长廊,“在看雨。”
钟应确实在看雨。
他穿着短裤,光着小腿坐在长廊悬高半截的地面,让瓢泼的大雨尽情淋湿他的双脚。
而他的腿上,摆放着一张无弦素琴。
钟应的右手手指,已经拆掉了纱布。
可惜丑陋的伤口,依然凝固着黑紫的血色,至少得一两个月才能重新长好指甲,完全恢复。
幸好,素琴无弦,心中有音。
厉劲秋默默坐下,看他晃荡着双脚,沉浸在指尖轻敲素琴的旋律里,感受到了即将逝去的夏日,如何的短暂悲戚。
他们默契的沉默坐着,不去提熠熠,也不去提音乐。
厉劲秋心情终于开阔了一些,也不问钟应,学着他脱掉了鞋袜,扔在长廊旁,卷起裤腿,伸出脚,像个孩子一样,胡乱的玩雨。
他听到一声叹息。
转过头,就见到钟应的手指无声的摩挲素琴琴面。
钟应凝视他,一言不发,仿佛在问他为什么来。
厉劲秋笑着说:“没事做,来陪你顿悟。”
钟应总算勾了勾嘴角,神色依然忧愁。
忽然,他问:“说到雨,你会想起什么?”
“嗯……”厉劲秋脑海里都是旋律,将湿漉漉的脚掌踩在长廊阶梯上,立刻回答道,“《田园交响曲》、贝多芬《第17号钢琴奏鸣曲》、维尔瓦第《四季》。”
钟应诧异看他。
“怎么了?”厉劲秋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可钟应只是一脸无奈,说道:“这些乐曲我都没有听过,就算你说出了它们的名字,对于我而言,也只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陌生的英文、陌生的五线谱、陌生的乐曲名,像是陌生大地陌生的雨。
厉劲秋觉得钟应的情绪不对,他困惑的出声反问:
“你呢?见到雨想起了什么?”
“秋思、华歌、师父……”
他幽幽长叹,沉默的凝视大雨如注。
“马上秋天了。”
钟应说完,踩在淋湿的阶梯站起来,抱起了他的素琴,转身就走。
他没有穿鞋,没有和厉劲秋打招呼。
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延展在潮湿的雨日长廊。
厉劲秋不可能也赤着脚追过去,但他一腿都是雨水,穿袜穿鞋又很麻烦。
“钟应?”
他站起来,冲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喊,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厉劲秋想了想,正准备拎起鞋袜,去找絮姐要张擦脚布,就见到了从琴行走出来的樊成云。
“最近要是没事,厉先生还是不要来找小应了。”
樊成云笑容无奈,显然看到了刚才钟应灵魂出窍一般的状态。
他担心的说道,“他不喜欢参加葬礼,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秋天。”
厉劲秋惊讶的问:“为什么?”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为什么不要来找钟应,还是钟应为什么不喜欢秋天。
樊成云站在长廊边,看着雨,也在看这个名字里拥有肃杀秋天的年轻人。
他神色慈祥,声音沉静。
“因为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暴雨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