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生老病死稀松平常。
吴念的葬礼也办得简单,贺缘声与吴念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姐弟,但是素未谋面,并没有多少情谊,走个流程罢了。
只不过,他参加完葬礼,执意要接冯元庆去美国。
“师公不愿意去,师叔便住了下来。”
想起陈年旧事,方兰沧桑的神色透出一丝笑意,“师叔的的确确非常关心师公,哪怕他们都二三十年没见过了,师叔在师公面前,依然像个小孩子。”
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回忆,重新翻找出来,仍旧透着难得的温馨。
说着,方兰笑出声,“他天天哄劝师公,还撒娇耍赖。事实上,师叔阻止辉声回国,也是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将无人照料的师公,接到美国去,一家人团聚。”
钟应印象中只有严肃、愤怒、悲伤的老人,在方兰的讲述里,拥有了另外一幅模样。
他已经是照片里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了,还会跟冯元庆赌气。
“您不去美国,我就不吃饭了。”
“想要我带您出门晒太阳,那就跟我去美国。”
“师父,您跟我走吧,我给您买音响、买电脑,美国已经有了电脑上的音乐合成器,我帮您按几个键,就能做出这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他不仅威逼利诱,确实还撒娇耍赖。
钟应听完,都能想象出照片里的中年人,为了他的师父,如何的黔驴技穷。
又如何的挖空心思,想要冯老先生动心。
方兰止不住笑意。
哪怕她嘴里的师叔,怒斥她、仇视她、怪罪她,方兰也从未埋怨过这位老人。
“他对师公是真心实意的,对辉声也好得不得了。而且,他为希声付出了一辈子。”
她是陪着柏辉声最久的亲人,柏辉声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方兰的语调温柔,说起柏辉声心中的师叔,声音里满是敬意。
她说贺家为了希声,耗费的精力与钱财。
她说贺缘声时常去拍卖行、收藏家那里转悠,买回来的大量文物。
贺缘声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圆满冯元庆的心愿,更是为了让柏辉声高兴。
因为那是他认定了的亲人,拥有和他名字里一样的“声”字。
方兰目光慈祥,说道:“师叔真的把辉声当成亲生儿子。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叫贺明声,女儿叫贺涓声,小孙女儿叫逢声,前几年刚出世的小曾外孙,叫聚声。”
“辉声说,他们都是美国国籍,没有必要再取中国名字那么多此一举。是师叔坚持定下的名字。”
钟应安静的听,心里却在默默的念。
缘声、明声、涓声、逢声、聚声,还有……辉声。
“方老师。”钟应忽然问道,“柏老师的名字,是冯先生取的吗?”
“是的。”
方兰神情温柔,似乎在回忆丈夫讲
述名字寄托的厚望。
“辉声说,自己出生时候嚎啕大哭,嗓门大,声音响,吵得师公不得安宁,一听就是个不安于室会有大成就的孩子。所以,给他取名叫辉声。”
名字对于每一个中国人都很重要。
字与字、词与词,饱含的殷切期望。
钟应听到了许多与“声”相关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像是希声遗落的钟体,饱含着难以抹去的期盼,等候着一场团聚。
钟应忽然看向师父,“我记得,希声的名字,是冯先生离开美国的时候,才取的。”
“那时候,贺先生已经是冯先生的徒弟了!”
不是先有希声,再有缘声。
而是先有缘声,才有希声!
樊成云点点头,说道:“冯先生应当是盼望这套编钟,能够成为贺先生的家人、兄弟。代替自己,与这位远隔重洋的徒弟,相伴相亲。”
古老的编钟,早已存在于世千年之久。
可是,当它有了名字,才真正的记录在了贺缘声的记忆里。
钟应终于找到了他想表达的主题。
不单单是冯先生希望编钟回归的期望,不仅仅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更是失散飘零的亲人朋友一件一件如钟体重聚,由编钟奏响属于他们的声音。
“师父,我想在音乐会里,加入编钟。”
钟应的眼睛放光,他懂得了冯元庆、更懂得了贺缘声。
“我可以找威纳德教授,借那套复制的编钟。”
这不再是纯粹抚慰老人伤痛的演奏。
钟应想做的,是告诉这位老人,冯元庆和柏辉声不在了,却依然有无数的声音,代替逝者陪伴他左右。
钟应的想法,激起了所有人澎湃的思绪,悲伤沉寂的空气迸发出热烈的回响。
樊成云的视线在徒弟的话语里,重新凝聚了光芒。
“编钟、古琴、二胡……”
他喃喃自语,笃定的说道:“我们得去找一些学生,我们需要更多的二胡。”
“方兰,你还能联系上参加冯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那些学生吗?”
方兰愣了愣,不确定的说道:“也许能。”
毕竟已经过去六年,她不能保证联系得上所有人,但她可以试试。
一幅美好又温馨的蓝图,摆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们要找的,不是那些阴暗邪恶的罪犯,而是冯元庆真正的学生!
年轻的、中年的、苍老的学生们,一起演奏的二胡曲谱,曾经感动过无数忘记了冯元庆的聆听者。
如果学生们能够重新执起琴弓,拉动琴弦,也许就能代替冯元庆、代替柏辉声,向那位固执的老人,讲述希声承载的真正感情。
钟应因为时差的困顿,被这美好的景象冲得浑身热血沸腾、头脑清晰。
他和厉劲秋急忙赶往利瑞克学院。
他们不仅要借用复制的编钟,还想借用利瑞克学院的礼堂。
有编钟的地方,有学生的地方,就是最适合邀请贺缘声的地方。
利瑞克学院博物馆近在眼前,睡醒的絮姐发来了消息。
“樊叔说,你想出了主题?”
钟应捧着手机,激动的回复,“对。絮姐你记得去清泠湖学院,想办法找找以前参加过冯元庆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学生。”
“找他们干嘛?”絮姐回得飞快。
“演奏!录像!录音!”钟应言简意赅,“我们想为冯先生,再奏一场纪念。”
他等着絮姐亲自去清泠湖学院,找院爱上书屋生,要有当时的录音录像也可以。
然而,絮姐似乎没有什么犹豫和困惑,回答了一句。
“问了,你要多少人?什么时候要?”
钟应:?!
效率之高,钟应奔向利瑞克学院博物馆的脚步都吓得定住。
很快,絮姐善解人意的发来了一张聊天截图。
上面是一个极为活跃的聊天群,絮姐已经圈好全员,点击发送——
“大家最近有没有空?我们准备在美国,为冯老师办一场纪念音乐会”。
大清早的,竟然已经有三四个人响应:“什么时候?”“哇,为什么在美国?”
钟应捧着手机仔细端详,群名:冯老师学生群。
她还是群主!
钟应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诧异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冯先生的学生?”
絮姐回答得理所当然,“卖二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