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嫔的声音并不算小, 但镇国公却像是陷入魔障里了似的,他面容惨白无色,上下两排牙齿止不住的打颤, 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纯嫔的问话。
是司徒将军回来了吗?
是他吗?
不, 不可能的!
司徒将军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世人皆道司徒将军是因为叛国通敌, 意图造反谋逆, 就算死在那场大火里也是罪有应得。
但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司徒家乃将军世家,世世代代皆忠于晋国赢家, 便是天下人都造反,司徒将军也不会。
将军府付之一炬, 百年忠将世家毁于一旦,全都怪他。
犹记得四年前的那个春日, 司徒将军携妻儿一家,受太上皇之邀进京赴宴, 他与司徒将军许久未见, 难免在席间多喝了两杯。
宴会设在御花园中, 见太上皇早早离席,两人推杯换盏之间,却是一不小心喝多了酒, 他喝的胃里翻腾作滚,止不住的想要呕吐。
偏偏御花园里又只有一个偏远的宫厕, 设在东南角的万春亭旁, 又紧挨着那传闻中闹鬼的景阳宫, 司徒将军怕他自己去出事, 只好陪同他一起去了那宫厕。
待到他淋漓甘畅的将堵在喉间的秽物呕吐干净, 司徒将军正要扶着他回去,他却心血来潮,硬要拉着司徒将军去那闹鬼的景阳宫里探一探。
他们这些大将军整日奋战杀敌,自然是不畏鬼神之说,但那时正值黑夜,景阳宫里又荒凉僻静,他一走进去就有些后悔了。
可听着司徒将军一直劝他离开,许是酒壮怂人胆的原因,他觉得司徒将军是在瞧不起他,刚刚生出的退却之心,又全都消散了干净。
他壮着胆子,摇摇晃晃的走近了景阳宫的正殿。
他吹着了火折子,点燃桌子上的半截残烛,将景阳宫正殿内隐隐照亮。
事实证明,这世上哪里什么真正的鬼魂,那景阳宫的闹鬼之说,也不过就是无稽之谈。
殿内什么都没有,只是摆放着陈旧的床榻木具,屋檐上布满了层层蜘蛛网,空气中飞扬着呛人的飞土灰尘罢了。
他兴致缺缺的准备和司徒将军一同离去,在走出院子的那一瞬间,他却隐约听到了女子啜泣的声音。
没过多久,那哭泣声戛然而止,许是安静了片刻,身后又传来哼曲子的声音。
那曲调有些像是民间童谣,声音舒缓又平和。
他本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耳边产生了幻听,谁料司徒将军也站住了脚步。
司徒将军眉头紧皱,许是站在原地怔愣了一会儿,待他回过神来时,司徒将军已经搀扶着他朝着景阳宫偏殿的方向走去。
那女声是从偏殿里传来的,越靠近偏殿的位置,那声音便听着越清晰。
随着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响,那哼曲子的女声却是蓦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就在那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片黄色的衣角。
等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这偏殿内别说人影了,便是连一件陈设家具都没
有。
司徒将军点燃了火折子,迎着那微弱的光芒,在殿内来回游走。
他紧跟在司徒将军身边,直到司徒将军脚步停顿住,目光凝重的望向前方。
他循着那道视线望去,却见那偏殿角落里的墙砖缝隙中,向外缓缓渗出鲜红色的黏稠液体。
司徒将军用手捻了一点红色液体,低着头喃喃了一句:“这血还是热的。”
他望着那微微凹进去的一块墙砖,呼吸一窒,背后突然冒出了一阵冷汗。
突然消失的女声,不经意间瞥到的黄色衣角,一面平整的墙壁上凹进一块突兀的墙砖,墙砖缝隙里渗出的血迹……
景阳宫坐北朝南,位置却偏西,不论正殿还是偏殿,都是阴寒的朝向,特别是这冬日寒凉,一阵穿堂风袭过,却是将他的酒意吹散了不少。
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他胃里又开始翻滚了,他一边捂着嘴发出呕吐的声响,一边对着司徒将军摆手:“我不行了,我得再去趟宫厕……”
说罢,他便丢下司徒将军,独自一人狂奔离开了景阳宫偏殿。
回到宴席上,他心神不宁,神经紧绷,一边盼着司徒将军快点归来,一边又控制不住的生出些古怪的想法,觉得若是司徒将军看到点什么,回不来了也不错。
是了,他明明知道偏殿那处有问题,明明看到那片黄色衣角,可他什么都没有和司徒将军说,只是佯装出想要呕吐的模样,自己一人落荒而逃。
他和司徒将军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但那也仅限于曾经,自打他交出兵符,从解甲归城的那一日起,便早已经物是人非。
都说功高盖主,他不像司徒将军远住在姑苏之地,又娶了太上皇的同胞妹妹,宛如在身上盖了免死金牌。
他定居在京城内,每日上朝与太上皇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他已经战战兢兢的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太上皇仍旧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让太上皇转移敌意的最好方式,便是创造出一个比他更具有威胁性的敌人。
他不知那片黄色衣角到底是不是太上皇,他只知道,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撑不过多久,国公府必定要被太上皇连窝端起。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将军终于回来了。
虽然平安归来,但司徒将军的面色煞白,也不知在偏殿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当天夜里,司徒将军便携妻儿连夜离开京城,赶回了姑苏将军府。
紧接着,不过半月的时间,晋国边关失守,燕国突然对晋国发起进攻,一连攻破晋国两座城池。
太上皇大怒,有臣子上奏说晋国出了叛国的奸细,并检举揭发了司徒将军,说司徒将军与燕国皇室私下保持密信联系,意图向燕国借兵造反谋逆。
太上皇命人搜查司徒将军府,果然在司徒将军的寝室内发现了和燕王书信来往的证据。
而后抄家前夕,司徒将军府付之一炬,除却府中两子不知去向、人间蒸发,全府一百多口皆覆灭于火海之中。
旁人不知道,但他可就太清楚了——司徒将军是替他挡了灾。
若不是他非要拉着司徒将军去景阳宫,若不是他明知偏殿有异常之处,也没有提醒司徒将军,司徒将军何至于承受这样&
#30340;灭顶之灾,甚至死后也要背负叛国的骂名?
起先那两日,他愧疚难耐,成日借酒消愁,只觉得无颜再存活于世。
可酒醒之后,他又如大梦初醒,如果司徒将军不叛国,那叛国的就会是他,被火焰吞灭的也将会是国公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是想活下去,他又有什么错?
谁让司徒将军的好奇心那么强,非要在殿内一探究竟?
是了,就算他方才没看错,九千岁便是司徒将军的嫡次子,那九千岁也不能奈他如何。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真相已经被时间吞噬掩埋,当年司徒将军造反谋逆的案卷早已经被大理寺销毁,没有人能帮司徒将军翻案,即便是九千岁也不行。
像是被自己劝服,镇国公总算冷静下来。
他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方才如见鬼般的仓惶和恐惧已然不复存在,就如同从未看见到九千岁的真容似的。
纯嫔又忍不住问了一遍:“爹?你到底怎么回事?”
镇国公摇了摇头:“无妨,许是今日未用早膳,一时有些腿软心慌。”
他说的是低血糖的症状,但纯嫔显然没那么好糊弄,她微微蹙起眉头,回忆起方才镇国公的面部表情。
那分明不是心慌,而是惊慌和恐惧。
在走近大殿之前,镇国公还好好的,到底他看见了什么,突然脸色惨白,还险些没站稳栽倒过去?
她眯起眼睛,脑海中飞快闪过刚才的那一幕——有人不小心踩到了镇国公的脚,那人没有赔礼道歉,嘴里却还喃喃自语着‘那是九千岁的脸吗’。
是了,镇国公是在看见九千岁的面容后,才表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态。
前世皇帝和她在一起后,醉酒时曾与她说起过九千岁的真实身份,九千岁便是那失踪在火海里的司徒家嫡次子,去皇宫就是为了寻找当年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
听闻司徒声与他父亲长相有几分相似,而镇国公与司徒将军又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能一眼认出司徒声的身份,倒也不是很稀奇。
只是她不明白,镇国公看到司徒声后,应该表现出诧异或是震惊的情绪才对,为什么会表现出恐慌?
难道镇国公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司徒家的事情?
还是说,当年司徒将军被扣谋逆之罪的事情,镇国公也参与进去过?
纯嫔看出镇国公不愿多说,她也没有勉强,毕竟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此事若真如她所想,那她倒是可以借题发挥,借镇国公之力,铲除掉碍手碍脚的九千岁。
前世的这个时候,晋国京城全面爆发天花瘟疫,京城内死伤无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城门外堆积的尸体腐烂发臭。
皇帝想要趁此机会除掉九千岁,命人从将瘟疫病患尸体的衣物,和九千岁的换洗衣物掺放在一起,又在斋宫内放了不少沾染天花病毒的器皿。
九千岁因此染上天花,险些命丧黄泉,但皇帝却在九千岁染病期间获益无数,最大的收获要数他将九千岁在朝廷里&#3034
0;羽翼铲除了大半。
原本她以为皇帝会沿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谁料自打太上皇归来后,皇帝和九千岁之间就像是形成了什么默契似的,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处的十分和谐友爱。
她私底下一直在注意皇帝的动向,但皇帝根本没有想像前世一般暗害九千岁的意思。
这样下去可不行,若是任由九千岁这般放肆下去,指不定不等她与燕国帝后认亲,皇帝就要先被九千岁给害死了。
纯嫔瞥了一眼九千岁的方向,对着镇国公语重心长的说道:“爹,您可是将上次南山纵虎的事情处理好了?女儿怎么觉得,九千岁似乎抓住了您什么把柄?”
镇国公刚刚恢复的脸色,蓦地又变了个颜色:“此话怎讲?”
纯嫔苦笑一声:“前些日子,女儿在御花园巧遇九千岁,他盯着女儿许久,突然道出一句他找到证据了,让您和那人等着。”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女儿想,那人许是指被爹买通的侍卫长,所以有些担心。”
镇国公听闻这话,嘴唇蠕动两下,眼底又控制不住的显露出了一抹惊慌之色。
不,不是的。
在九千岁归来的第二日,他便已经收到了那侍卫长的死讯,所以九千岁与纯嫔所说的‘那人’,指的定然不是侍卫长。
既然不是侍卫长,又说找到证据了,让他和那人等着,便说明九千岁说的根本不是南山纵虎的事情,而是在暗指四年前的那桩旧事。
见镇国公慌乱起来,纯嫔满意的勾了勾唇角,她就猜当年那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而且他定然还有其他帮凶。
她怕多说会露出破绽,便也点到为止,不再继续给镇国公施压。
许是停顿了片刻,给他留足了自我遐想的空间,她才接着说道:“对了。女儿听闻皇上要选举出臣子,代表皇室前去疫情重灾区,安抚处理瘟疫之事。”
“那天花一旦被传染上,便是不治之症,父亲定要保重身体,莫要逞强为之。”
见镇国公的眼神渐渐从迷惘变为了坚定,她嘴角微不可见的扬起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