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朵始终盯住晏临则,随着语气一点点加重,瞳孔都在发抖:
“我还以为仙君有多后悔,有多痴情。结果现在才多久啊,你在诛仙台待了有半日吗?”
晏临则并不想同风朵多争辩。
姜陶陶……的幻象在玉符里特意提了风朵,要他对这只花妖宽容一点。
他嗓音渐沉:“东西先留下。”
风朵:“凭什么?”
晏临则向来不屑于解释,这次却一反常态,多了分不该有的耐心。
“她就算搬走,在新的寝宫里用不惯别的,还要用原先的物件。”
这番话,是在告诉风朵,亦是在告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晏临则已经重复过很多遍。
风朵咬紧嘴,怎么用力,都没法止住哭声:
“晏临则,你在这里装什么装?整个九重天不都已经知道了吗。托你的福,姜陶陶尸骨无存!”
“九重天上没人待见她,那她连个衣冠冢都不能有吗??”
无形却极度锐利的气刃,一下子逼到了她的面前。
那滔天的怒意跟戾气,都凝在这一道刃上。
但凡她再多说一个字,晏临则都一定一定会让她死无全尸。
风朵不在乎。声音压抑又嘲弄,一边哽咽,一边字句清晰地往外蹦:
“我说错了吗?
是你亲自让绛朱那个杀千刀的神经病进流月山,亲自签的那个字字都在贬低道侣的和离契,是你把姜陶陶逼到这一步!
这一桩桩,晏临则,哪一件不是你亲自做的好事,这都不敢承认——”
晏临则径自打断:“等她赌完气,我自然会弥补回去。”
语气格外笃定。
只是,呼吸乱了。
风朵被气刃逼得呼吸困难,却还憋出一句话:
“你真的觉得……姜陶陶生过你的气吗?”
晏临则微地僵住。
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像走马灯般闪过。
他甚至没想清楚,那些画面都是何时何地发生了何事。
却想起姜陶陶每次收到他的礼物时,眉眼里那股藏不住的喜意跟爱慕。
都是找落折支的招,随便送的。她也清楚那并不是他的心意,却还是视若珍宝。
他脸色有顷刻的泛白。
气刃蓦地消解,风朵大口呼吸,咄咄逼人地回问:
“噢,仙君,你怎么不说话了,是现在找不到理由了吗?”
心头浸透凉意的雪色,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各个角落。
晏临则扯了下唇角,只觉得有千斤重。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强迫他,一定要面无表情,不露出任何神色。
风朵咄咄逼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姜陶陶没来得及躲起来,也没来得及跟你赌气,她是被你害死的。
对,晏临则,是你害死了她——”
“够了,君上是你能这样信口雌黄顶撞污蔑的吗!?”仆侍上前,就要对风朵动粗。
晏临则垂下眸,“松手。”
他声音很轻,马上就被夜间的冷风吹散。
威压却很重。
仆侍们却不敢怠慢,面面相觑,只好散开了。
风朵攥着那只银狼毫笔,另一只手胡乱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晏临则没有出声,没有动,更没有拦谁。
好久后,仆侍看着满地没挪完的东西:“那君上,我们——”
他突然回了神,脸上瞬间遍布冷戾:“出去。”
满地收拾好的物件猝然被掀翻,散乱一地。
仆侍已经跑得没影了。
偌大的流月殿,就像是被九重天遗弃了一般。
再度清冷。
晏临则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
良久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流月殿。
走出几步,又停住了。
他低眸,下意识去看那块衣袂。
或许是因为太出神,晏临则未曾动用仙力避开这漫天寒冷霜雪,眼睑处多一片很淡的阴影,是几滴细小的雪珠。
慢慢地,在他冰凉无温的面庞上融化成水迹,顺着落了下来。
晏临则皱起眉。
他不喜欢水珠划过脸的触感,像在流泪,很陌生,又很古怪。
手指微微捏重了那块鸾纹衣袂。
却也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他有数,但凡仙力有轻微的、一瞬的失控,都能轻易毁了这一小截脆弱的纱袖。
便是心底再乱,晏临则也没忘好好护着这玩意。
他极少有如此波澜起伏的情绪,更极少极少在如此情绪下,还能按捺不发。
神识在诛仙台周围与这块衣袂上,来回游荡着。
也不知道是第多少遍搜寻。
仍然空无所获。
诛仙台那是块偏地,因着仙气容易发生暴|乱,几乎没有活物。
神识覆盖下的,是片彻底死寂的荒山。
连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
薄薄的衣袂也一样,被翻来覆去探测,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没有她的气息。
仿佛姜陶陶这个人,这个半日前还在跟他轻声细语说和离一事的粉雀妖,从来没有来过九重天。
晏临则眉间隐隐发疼,烦躁一点一点漫过心头。
他又摩挲了下衣袂。准备将虚影分|身收回诛仙台。
神识刚刚敛住,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蓦地从衣袂传来。
准确说,是从南边引来那丝熟悉的气息,附在了鸾纹衣袂上。
晏临则的瞳孔难以抑制震动了下,不假思索,飞向气息来时的方位。
只是一念,流月山域上皑皑白雪,便换成了南朱塔下浓红近墨的烈火。
朱雀族花祀,玄女以祭凤神,请求赐福仙蕊,祥佑朱雀。怎么都不该是现在混乱哗然的场面。
——除非,祭祀失败。
也确实如此。
绛朱跌到祭祀台下,半边脸都浮着令人发憷的
红光。
没有伤口,却灼烧到魂魄。赫然是她的朱雀火反噬了。
这种程度的痛,几乎难以想象。她面容皱得近似扭曲,满身狼狈。除去那身华服,没有平日半分朱雀玄女的样子。
长老们在祭台外围了一圈,才勉强遏制住更加怖人的反噬。
空出精力,立即齐齐逼问绛朱:
“仙蕊凋零,我族千年前供奉上神,三百年前得仙蕊至宝,如今都毁在你这场祭典上!绛朱,你该当何罪,又有什么资格继续做本族玄女!?”
声讨语句,瞬间成了一波比一波高的声浪。
之前在交接仪式上恭贺赞奉新任玄女的人,全都被刚才那一幕深深震住了,一时间竟都倒戈。
“仙蕊是谁毁的?是我不在的时候,绛雪她擅自逾矩!”
绛雪原是过来安慰绛朱,反倒被她狠狠抓住手腕,拉着甩到长老面前。
她指着绛雪,气急败坏:“你们看管不严,触犯上神,却想要我来善后!?”
“千百年来,朱雀族就只有我一个人,是唯一被认定能与天外天沟通的人,她只是借我传达旨意。你们还想把错都怪在我身上??”
花祀失败,朱雀族里人心浮躁,全都剑拔弩张。
直到,众人感受到那阵清冽的气息。
仙力骤地扫荡过整个南朱塔下,一处也没漏过。祭台两边的玉柱承受不住,瞬间崩裂塌陷。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鸦雀无声,以为仙君是来为玄女撑腰了。
绛朱脸上狰狞表情骤收,错愕又惊喜转过身。
刚才还厉声厉色,现在已经泫然:“临则,你——”
晏临则望向她,气息难掩很低很低的紊乱:“她在哪儿?”
“什、什么?”
“姜陶陶。”
他指骨紧得咔咔作响,嗓音也绷着,急促地复述了一遍,“她在哪儿?”
绛朱嘴唇颤抖,语无伦次:“临,你、我……你什么意思,临则??”
“你在我这里,朱雀族……你问我,姜陶陶的去向?”她摸着自己那半张脸,突然有种恐慌,“临则,你——”
晏临则眸底一晃。
对上绛朱不可置信的神情,他蓦地恍然与清醒。
——这里是朱雀族的花祀。
失败的祭祀,乱七八糟的场面。
什么都有。
但,绝不可能有姜陶陶。
绛朱惊愕又委屈的脸引入眼帘,与往前很多次一样的想法浮现出来,告诉他现在应该多关心她。
应该这么做。
但跟往前很多次又不一样,想找到姜陶陶的念头,轻而易举就压下了那抹情绪,将它碾散得好像不存在。
晏临则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长老伏小做低地凑过来:“君上莅临,可是有什么吩咐——”
晏临则满心都在衣袂上。
刚刚从这上面感受到的气息,虽不知为何会从南朱塔传过来,但绝对真真实实,做不得假。
为了不让气息稍纵即逝,他及时用了最强劲的术诀,将其禁锢在衣袂里。
这一回,却不敢像从前那般笃定,术诀能有多久的效用。
他现在需要一个新去处。
稍微晚些都不行。
晏临则没有心思在这里多待,沉下声,嗓音冰凉:“按你们的规矩处理。”
下一瞬,便径自从原处消失。
绛朱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却只拉住一道虚影。
…………
司命殿里蓦地震动,物件全都东倒西歪。司命本人来不及反应,便被熟悉又强势的仙气卷走。
转眼间,又回到了诛仙台上。
晏临则收了分|身,定定站着。仍是之前那个位置,连一寸都没有动过。
他开门见山:“司命曾掌管下界轮回,应该对生死之术颇为了解。”
司命怔住,有些古怪地提醒:“君上不是一直觉得,姜陶陶还活着。何谈生死?”
晏临则一滞。
他下意识想到风朵——
不过半瞬,就及时打住了。
“衣袂上,还有姜陶陶的半缕气息。”
晏临则没解释缘由,也着实解释不清。
只可能是他当时用的那几道风诀,没能挽回姜陶陶,但好歹留住了一缕气息。
但若是如此,之前怎么会没能察觉。
又怎么会跟南朱塔扯上关系。
大抵是诛仙台过于混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晏临则沉下声,“她很快就会回来。”
有气息为引,不就是生死人,肉白骨吗。
让司命看看用哪个生死术最好,然后,他来做就行了。
于众仙之首而言,这绝非是桩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