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魂魄已经恢复,动用些仙力重构一副血肉之躯,绝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现在,失去了锁魂灯的指引与支撑,只剩她半边精魄相护,
晏钟渊哪怕养好了魂魄,也绝不能够随意抽离出烛盘。
那该怎么重塑?
司命沉吟后,一边翻找出九重天的地图,一边解释道:
“锁魂别给你的方法,是把锁魂灯当成一种暂时的宿体。因为术法再强大,灯盏本身却要弱小很多,不能承载晏钟渊的修为,只是个容器。”
“但,有你的精魄在,你大可以摈弃它的法子,将这个烛盘,彻底当做是晏钟渊的某一世。再以转世为引——”
他要解释清楚,免得姜陶陶不信。
但,姜陶陶其实并不想听。
她现在只有这一条可以走。
信得走,不信也得走。
姜陶陶没有异议,只追问:“如何转世?”
人会生老病死,自然轮回。
烛盘被精魄所护,不出意外,却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变。
“九重天西南申位,死门大开。有一处地方,于常人来说是魂飞魄散。于你和晏上仙,只是此世肉身破灭,重归本体——”
司命的手指,落在地图左下角。
那里有重重叠叠险峻的山脉,围着中间一块平地半拱起来。整体像个四面封闭,没有棺盖的棺材。
中央,用殷红如血的朱笔,写了三个小字。
——诛仙台。
*
云海亭上。
以朱雀族长老为首,众仙请愿惩处姜陶陶的信函,一封接一封地被信鸟带了进来,在亭边堆起一座小山。
然后,顷刻间便被粉碎得一干二净,化作灰尘,顺着风飘了出去。
落折震惊地偏过头,看着晏临则。
仙君垂眸,正望着亭下那无边无际的云,脸色淡漠。
但他的行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这全然是在偏袒姜陶陶。
在朱雀玄女的努力之下,不过半日,整个九重天都知道,姜陶陶怒急攻心,伤了绛朱的脸,还引发了流月山域大乱,差点牵连整个九重天以东。
并且,姜陶陶对此供认不讳。
如此事实确凿,如此影响恶劣,众仙怎么可能不齐齐请愿?
行吧,偏袒也就算了。
好歹姜陶陶曾经跟他夫妻一场,有点情分,偏心是人之常情,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问题回来了,她伤的难道不是绛朱吗?
这么琢磨着,就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落折道主心头疑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同晏临则看了片刻的云,才不经意地道:“此事被朱雀族闹得很大,君上想过如何收场吗?”
晏临则停顿了半晌,道:“我还在等姜陶陶的解释。”
传言里说她已经认过罪了,看来,事实并不尽然。
落折心领神会。
他原应该止住话头,想起那只温软柔弱的雀妖,还是没忍住,道:“看上去,姜陶陶对君上而言,并不只是一个……外界传的那样。”
一个绛朱的替身。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晏临则微微眯眸,神色骤地冷厉。
威压逼得落折喘不过气来。
仙君一向讨厌有人窥探自己。
落折自认嘴贱,并没抗衡,只是白着张脸,硬生生受了下来。
本以为要受多大的罪,没想到,顷刻后,窒息的威压便被收住了。
落折道主再次狐疑地望向仙君。
晏临则同样也在审视他,嗓音微微有些凉:“什么叫做,看上去?”
落折愣了。
思索几许后,才不太确定地道:“大概是……看着,更有人情味了一点?”
他并不是没见过晏临则跟绛朱,曾经是如何相处的。
诚然说,仙君对玄女的照料绝对跟常人不同,格外格外地特殊。
但再特殊,晏临则也依旧是那个晏临则。
沉敛,冷淡。
只有在绛朱闭关后,他才会渐渐变得心烦意乱,不似之前那般出尘。
但哪怕是那时的种种,都没有如今剧烈。
明明最初交接仪式上,姜陶陶跟绛朱初次碰面,他还能毫不犹豫地选择绛朱。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就悄然变了样。
有句话,给落折道主一千万个胆子,他都不敢说出来。
这对比……
不知道的,还以为绛朱才是姜陶陶的替身呢。
*
第二日清晨。
晏临则再次来了流月殿。
殿里一片空茫寂静,没有点灯,还稍微有些昏暗。
他将传音符放在案桌上,“差点忘了,你不方便找到我。”
仙君自然而然地,将姜陶陶这大半日没有联系他的缘由,归结为了——她做不到。
自从上次那回,姜陶陶差点被传音符反噬。
已经遍布裂纹的玉符,便被留在了重阙殿里,压箱底放着了。
晏临则想起此事,修好后,才给她带了过来。
姜陶陶正在案桌的另一端写字,写几笔,就要抬头看一眼面前的烛盘。
比起昨日,她的确冷静了许多。
没有张口就让他走。
但那张脸却是……比昨日更白,看着更严重了。
已经看不见什么血色,像具即将被抽干所有生气的空空躯壳。
向来星亮乌黑的眸子,也变得愈发透明,没有神采。
晏临则找不到别的理由。
只可能是朱雀火不可逆转地灼到了姜陶陶的魂魄。
以及,她自己悲伤过度。
他重重地拧了拧眉,“流月山上的事,我知道并不是绛朱说的那样。”
晏临则又给了她一次解释的机会。
这是第三次,远远超出了他应该有的耐心。
仙君已经想过,事实就按姜陶陶说的来。
无论她话里到底有没有掺假。
但姜陶陶似乎仍然不领这个情,边写字,边满不在乎地道:“你就按她说的处理吧。”
真按照绛朱的说法,叠在她头上的刑罚,不知道得有多重。
何况,他已经明显表过态——比起绛朱,他更愿意相信她。
就算如此,姜陶陶还是跟当初一样,决意要认罪,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晏临则看向那个烛盘。
干净崭新。昨日见,上面还有损坏的裂口,如今已经修复好了。
灯芯上端,还在无声地冒着火星子。
姜陶陶很在乎它。
他眉眼蹙得更深,到底还没有同姜陶陶说太多重话,只道:“……那盏灯坏了,以后也会有新的。”
没必要太过伤心。
再这般下去,没两日,她本就虚弱的妖身,真的马上就要被拖垮了。
心结是用再多天材地宝,都解不了的死结。
姜陶陶头也没抬,下着逐客令:“我已经认罪了,你不应该先去找刑罚司吗?”
晏临则微微一顿。
“我没打算追究。”良久后,他说。
姜陶陶继续写着她的字,一声不吭。
晏临则见她没有半点争辩的心思,摁了摁眉间。
“——至多,我以你的名义,给朱雀族一份道歉的书令。”
仙君竟然还来征求她的意见,也是难得。
往常,他想做的事都不容置喙,压根不需要告诉旁人一声。
姜陶陶有些意外,但并不代表她会同意。
想也不想,她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她匆匆又写了几个字,放下银狼毫笔,直直地看向晏临则,将态度摆得太明白不过:“我不会给绛朱道歉。”
“只是以你的名义。”
并不经姜陶陶的手,也不需要她亲自写那些措辞。
姜陶陶扯了扯唇角,重复道:“我说不行。”
“往日里,有人犯了事,不都是送去刑罚司吗?我也跟其他人一样就好。”
晏临则只当她是在负气。
他挑明了问:“刑罚司的要求,重则流放,轻则幽禁,你真的收得住?”
流月山域之事,跟其余的小打小闹不同,必须要拿出结果。
哪怕是个敷衍的结果。
写一封粉饰太|平的道歉书令,再由他压下所有的舆论跟惩处,比起刑罚司那苛刻严峻的要求,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了。
被压低的嗓音,一字一字从男人的喉间蹦出,“姜陶陶,你现在还是我的道侣。”
所以,他理所应当要护着她。
“马上就不是了。”
姜陶陶拿起刚刚写完的那张宣纸,吹了下上面未干的墨迹。
然后,跟银狼毫笔一起,递到他面前。
宣纸最正中央,和离契三字,写得整整齐齐。
内容跟风朵曾经教给她的大差不差。
唯独不同的是,没有列举晏临则的几宗罪,反而检讨了一下自己的罪过,说她身份卑贱,心思狭窄,罪孽深重,一切都是因为她配不上晏临则……
非常给仙君面子。
晏临则眸里附上一层气息森森的暗色,冷下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啊,”姜陶陶指了指右下角,那是留给他们签字承认的位置。“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