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梁皇眼瞳颤抖着。他红着眼,盯着那黑色的棺椁片刻,然后猛地回过头去——
但这白绫飘动的灵堂内,最终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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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大盛,将整段地道照得大彻大亮。脚下的大地在轰鸣震动,断裂的碎石不断从头顶上方摔落。北梁皇闭上眼睛,纵身奔向不远处的地道出口。
五灵游杀阵范围虽小,但威力极大。这地下的密道经此一遭,多半是要被这杀阵毁了。
果不其然,北梁皇刚刚逃出地道的出口,身后的地板就迅速塌陷。他瞳孔一缩,一个瞬身破窗而出!下一秒,他身后的宫殿便发出震耳欲聋的断裂声响!五灵游杀阵的白光自地下穿出,透过厚实的地面又穿透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所到之处皆被白光吞噬粉碎!
这冲天的白光又持续了不到十秒,之后便倏然消散在了漆黑夜空之中。
北梁皇凝神望去,只见原本是一座宫殿的位置已经被夷为平地,不,不仅仅是平地,连同那宫殿下方的地道都被完全碾平,变成了光秃秃的大坑。除了时不时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一些宫殿残骸,这坑里已经再无他物。
不。北梁皇盯着空地中心的一团黑影,心道,它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右手提着剑,纵身跳下了坑内。
北梁皇轻巧地落地,随后不疾不徐地向那黑影走去。走近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肉被烧焦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男人慢慢减缓了自己行走的速度,不消片刻,便在地上这团蜷曲着的焦黑人体面前站定。
北梁皇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观察着:
还有微弱的生命迹象,但对方丹田已经彻底摧毁,灵力溃散,肢体没有自我修复的迹象。
估计它能从五灵游杀阵撑下来,就是靠着自己残存的灵气做了个保护屏障。
……虽然也就为它自己争取了几分钟的寿命罢了。
些许人声在耳边响起,离开了隔绝灵识的地道后,大量的传音纷纷涌入北梁皇脑中。
他将刚刚收到的信息在脑中整理一番,随后睁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怪物,冷声道:“我方才收到传音,在你们背后指使的人不是无极仙尊,而是另有他人。说出他的名号,我可以给你死个痛快
。”
焦黑的人影在地上颤了几下,随后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什么?”北梁皇蹙眉,蹲下身,靠得近了些:“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呜……气……唔……”
北梁皇一怔。
“唔……我……”怪物艰难地发音着:“嘟……对……不……不……起……”
“……”男人愣在原地,足足十秒。
片刻后,他慢慢,慢慢低下头,在昏暗的夜色下,对上了一只属于人类的黑色眼睛。
“……四……哥……”
北梁皇猛地站了起来,急促地喘着粗气。
“要当坏人你就给我当个彻彻底底!”他嘶吼道:“你别……你别……”
“啊!啊!”他脚下传来急切的叫唤声。北梁皇闭了闭眼,再次蹲下身,垂眸看向那个不成人形的怪物:“什么?”
被烧的黑焦的怪物慢慢挪动着自己那大部分已经碳化的手臂,将紧握的拳头送到了北梁皇面前。
他将紧握的断指慢慢张开,露出藏在掌心的一个红色的小瓶子。
北梁皇微微一怔:“这是……你之前喝的丹药吗?”
他迟疑地从对方手中拿起那个红色的小瓶子,抽出瓶塞,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一股子血腥味。北梁皇蹙眉:“……人血?”
没人回应。
男人低头看去,只见那怪物趴在地上,睁着仅剩的一只黑色眼睛,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北梁皇张了张嘴,喉结鼓动几下,然后轻轻道:“五弟……”
此声一出,五王爷那仅剩一只的眼睛亮了一瞬,然后永远地暗淡了下去。
“……”
男人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过了好久,一动不动。
半晌,直到脑中的传音里传来叛军已经被精兵全部控制的消息,北梁皇才像是突然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腿一软,浑身无力地向后摔倒在地上。
他和那焦黑的尸体肩并肩地躺着,看着漆黑浓稠的夜,慢慢闭上了眼睛。
方才地道一战,在五王爷还没声嘶力竭喊出当年真相的时候,假装昏迷的北梁皇就已经在脑中整合了所有的故事,对于过去发生的一切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包括……一些五王爷没有说出来的事情。
当年,他与皇后在入主皇宫后,对于先皇的御书房做过彻底的检查。在墙内的一处机关内,两人发现了先皇遗诏的草稿,多半就是先皇与心腹吵架时,随手写下的那份。
这份草稿里不仅存有先皇对于陵墓夸张的设计,对于后宫嫔妃们应该葬入哪一处墓室的批注,甚至,北梁皇和皇后还在这份陵墓草稿中,看见了“齐杰”二字。
当时他和皇后满脸莫名其妙,觉得先皇是不是在特意针对他。但现如今结合五王爷所言,一切便说得通了。
先皇,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渣。他想要自己所有的女人为自己陪葬,死的活的都要。
而诸多死去的嫔妃中,只有那位侠女因为坚持
不肯接受封妃。因此她死后尸体被当做平民处理,扔去了乱葬岗,一了百了。
那么多的女人,只有这一个,生前不愿意从了他,死后也不愿意和他葬在一起。
对自己的所有物有着极强控制欲的先皇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偏执的想法:那就找一个人代替侠女陪葬吧。
——找谁呢?
当年躲在门后的丽贵妃怔怔地听着,手里捏着瓷碗,骨节发白。
——对了。
御书房内的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兴奋无比:她还有个儿子呢!
“啪。”
一根弦在她脑中轰然断裂。
丽贵妃是一个胆小的,贪生怕死的女人。
她听见先皇要她们所有人陪葬时,心里多半是悲伤大于愤怒。诚然,她也许恨不得宰了屋内的那个人渣,但她……不敢杀人。
她宁愿自去死,也不敢反抗他人。
陪葬是这样,在后宫这么多年是这样,当初父亲让她进宫也是这样。
她从来没有反抗过,她也不会反抗。
直到今天。
她听着屋内的人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要将她的孩子放在哪一个墓室,一直发抖的手突然不抖了,一片空白的大脑也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遗诏从拟定完毕到正式下达,需要至少七天。
七天啊。
站在阴影里的丽贵妃抬起眼,眸底一片翻涌的阴鸷。
够了。
于是七天后,在南贵妃的一声响彻北梁的尖叫声中。一个软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独自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后宫里明哲保身二十多年,她太知道如何嫁祸他人了。
她做得太干净了,或者说也没有多少人真的在乎,也没有人真的认真去调查。总之先皇驾崩两年,没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干的。
怕吗?后悔吗?她看着南贵妃那被扔出宫门外血肉模糊的尸体,这样问自己。
她怕极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了该杀头的错事。
但……
她看着面前,抱着小婴儿,坐在皇妃床边傻笑的齐杰,微微笑了。
但是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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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的贯穿伤在放松下来后就开始作祟。北梁皇勉强睁开眼睛,怔怔地看向身侧那烧焦的脑袋,半晌,视线逐渐模糊了。
他从未见过丽贵妃的遗书,但也将其内容猜了个七七八八。
遗书是写给五王爷一个人的,并且嘱咐他不要把遗书给四王爷看。因为丽贵妃清楚,以齐杰的心性,断然不会在知道丽贵妃的弑君之罪后,作为她的养子继续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位。
但她却选择告诉了五王爷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许是死前至少想让比如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也许是为了嘱咐儿子不要争夺权力,因为罪人之子不可继位。
而四王爷与丽贵妃并无血缘关系,严格来说无须承担罪责,是当今北梁最为合适的君王人选。
……
那些一条一条残忍至极的文字看下来
,北梁皇觉得,五王爷想必是恨的。
五王爷恨丽贵妃,恨她为了一个养子犯下滔天罪行,而到头来,坐上皇位的是那个养子,继续忍声吞气伪装成不举是他这个亲生儿子。
五王爷恨丽贵妃,恨她在齐杰登基前夕自缢,恨她把这么多事情埋在心里,两年多来一言不发,不肯出宫,不肯享乐,不肯与他这个亲生儿子说一句心里话。
五王爷也恨齐杰,一个养子夺去了母亲的偏爱,在母亲的守护下活着,名正言顺地坐上了皇位,不需要知道任何阴暗,不需要背负任何心理压力。
五王爷恨齐杰,恨他得了母亲的宠爱,得了滔天的权力与幸福的家庭,也恨他没有履行他们年少时的约定,不仅没有让兄弟辅佐朝政,反而将他派去了偏远的洛城,不闻不问。
五王爷恨……他恨……
冰冷的深坑中,北梁皇凝视着五王爷那面目全非的焦黑残骸,慢慢伸出一只布满干涸血迹的手,轻轻替他合上了那只暗淡的眼睛。
他知道,五王爷……最恨他自己。
少年时,他看着母亲与兄长在皇宫中摸爬滚打,因着自己瘦弱而迟钝,只能安静地当两人的拖油瓶。
青年时,他目睹母亲被梦魇折磨得日渐消瘦,却无力解开母亲的心结,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自缢于悬梁。
壮年时,他又与成为君王的兄长反目成仇,哪怕将打探来的蜀南情报呈给对方,却只能换来一句一派胡言。
到最后,他在别人的指使下怀着满腔愤怨掀起叛变,却在叛变伊始就死于兄长之手,在冰冷的深坑内,面目全非地结束了潦草的一生。
五王爷齐应,终其一生,碌碌无为。
“傻子,”北梁皇声音嘶哑着呢喃道:“母妃偏爱的人……明明是你。”
丽贵妃清楚,齐杰从来就不想留在皇宫当官,他一门心思往外跑,想去修仙,想去冒险,想去做一位浪迹天涯的剑客。
但她却没有让五王爷澄清不举的名声,让他与四王爷竞争皇位。
因为她知道,她的亲生儿子和养子一样,都是向往宫外自由生活的人。
成为王爷比成为皇帝自由多了。
两个孩子二选一,她还是选择成全了亲生儿子的梦。
清泪顺着北梁皇布满血污的脸颊缓缓流下。
他最终闭上眼睛,肩膀耸动着,在无人的深坑内,在自己亲手杀死的兄弟尸体旁,发出无声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