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祯皇帝起身绕过陈叔愚,背负双手缓缓走到窗前,镇国公府内灯火通明,那潭柔柔春水里,漂着数十盏丫鬟们点在小木盒里用薄纱遮风的蜡烛,这种用来祈福的漂流灯火在流香江上最常见,尤其是春意盎然的夜里,点点盏盏,远远看去像是天上繁星落于江水之中摇曳生姿。
杨之清回过神来,瞥了眼楼梯口长剑出鞘却没出声说话的陌生修士,故作轻松地笑着打圆场道:“无双这惫懒小子,仗着不在京都无人管束,行事愈发不成体统了,有老公爷跟驻仙山的一众高人修士驻守城墙,心里不忿去杀几个妖族出口恶气,回来成婚也不晚,明妍公主殿下才十五岁,等半年也等得起,总归陛下也没定成婚的日子。叔愚啊,等他回来,你得悉心好好管教才是,眼看就是要接任观星楼主的人了,以后可不能再这般率性而为。凡事···都得三思,考虑清楚后果。”
首辅大人最后一句话说得语气颇重,陈叔愚听得出来,杨公是借着说陈无双而敲打他,如今地位超然的陈伯庸跟修为卓绝的陈仲平都不在京都,以没有官职在身的陈家三爷和臭棋篓子,扛不住龙颜一怒,司天监的煊赫声威,说到底还是依附于天子煌煌威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以背影示人的景祯皇帝,双眼中陡然闪过一丝狠辣决绝,而后迅速消失不见,面色阴郁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轻轻垂下眼睑,控制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地深深呼吸,他自信身后不远处那名出宫时特意带来的修士,足以在陈叔愚不防备的情况下,百息之内一人一剑屠灭整个镇国公府,以泄堂堂天子心头之恨。
可心里动了几动,无论如何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司天监是除了雍州北境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之外,大周的另一条国之长城,可以毁在漠北毁在南疆,甚至是毁在狼子野心的谢逸尘手里,唯独不能毁于皇家李氏之手。
不过是十数息功夫,景祯皇帝却想了很多很多,觉得自从去年初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来,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仿佛返老还童又回到刚刚登基那年一样,应付起朝堂上个个比狐狸还狡猾的臣子们尽管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的棘手,但不管多么错综复杂的阴谋阳谋,他总能很快就从中分析出有迹可循的清晰脉络,从而稳操胜券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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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谁都猜不透的帝王心思里,谢逸尘几十万大军既然陈兵凉州边境、不敢直捣黄龙扑向京都,有一两个月时间让他从容调度谋划,早晚就能把自立国号为大雍的叛军贼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最大的难处就是时间有些不够宽裕,一来是景祯皇帝自知大限将尽,每日心力交瘁来不及细细去考量,二来是漠北妖族、南疆凶兽来得都太过凑巧,能用的兵力捉襟见肘,来不及先平定谢逸尘再应对南忧和北患。
景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觉得后悔,后悔不该带那名修士前来,若是身边只跟着杨之清,他就绝对不会像刚才一样心生杀机,犹豫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大周真要是无力回天的话,李燕南不能成为被后世钉在耻辱柱上的亡国之主,无奈地轻笑一声,这个骂名不必再挑人了,留给太子最合适。
再转过身时,天子就有了笑意,弯腰伸手扶起陈叔愚,温声笑道:“亲家何至于此,无双能为一个侍女的死而拒绝回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朕岂会怪罪他?杨卿是知道的,朕年少时候脾性比他还轻狂,那便等他回来,再让礼部看着选个日子吧,不过那小子要是两三年不回来,朕的女儿可不能等那么久了。”
陈叔愚站起身来还是躬身低头的姿势,天子说话往往话里有话,明面上是说明妍公主殿下不会等太久,实际上陈家三爷心里明镜似的,得知陈无双拒婚,那位本来就对白衣少年颇多不喜的公主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皇帝陛下是说,司天监观星楼主的位子不能等太久,如果陈无双过一阵子还不回京,周天星盘的归属恐怕就不是远在雍州的陈伯庸能决定的了。
景祯皇帝这一笑,楼梯口处修士腰间的长剑就缓缓落回剑鞘。
始终没出声的老太监平公公暗自心惊,随身伺候天子多年,尤其是最近衣不解带地侍奉着,却在今日之前从没见过这位五境高人剑修,从他时有时无笼罩在陈叔愚、陈季淳二人身上的凛冽剑意来看,此人修为最少也得是十品,长剑出鞘那一刹那,老太监几乎以为是陈仲平或者楚鹤卿来了。
“朕身子不好,茶一凉就喝不进去了,你们谁都不用送,平公公陪着朕在水潭边走一走就回宫。司天监没人主事不合规矩,季淳,从明日开始你就不必上朝听宣了,多留在镇国公府上帮衬帮衬,过阵子朕有兴致的时候,再召你进宫下棋。”
景祯皇帝笑着摆摆手,那名修士立即转身头前带路下楼,陈叔愚松了一口气,跟起身的杨公一同躬身说了句恭送陛下,直到听见陛下的脚步声消失在观星楼上,才缓缓坐回蒲团,后背的衣裳已然被冷汗浸透,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轻声嘿笑。
杨公走到窗口看了两眼,陛下说是要在水潭边走一走,其实只静静站了片刻,平公公就出声唤镇国公府的老管家牵来马车,跟太子殿下钻进车厢,那名修士笑着抽出佩剑在月光下随意耍了两下之后,紧跟着进了车厢,仍然是老太监赶车,就此离去。
等杨之清坐回桌边,笑着让张正言甩了壶里凉水重新冲泡,观星楼上此时修为最高的陈叔愚叹声惋惜道:“可惜了那一池子锦鲤,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不得善终啊。”
首辅大人微微一怔,又站起来走到窗口处低头朝下看去,果然,在点点烛火中能看清楚,数百尾锦鲤都是肚腹朝上漂于摇晃水面,他这才意识到,那名修士在潭边抽出剑看似随意比划了两下,陈叔愚早就察觉到剑修出手的气息勃发。
陈家三爷不等他发问,自顾自说道:“数百尾锦鲤无一生还,胸中剑意斩池中鱼,这鱼是谁,不言而喻啊。杨公,你说陈家一千多年从一而终,最后能换来什么?”
杨之清愣了半晌,良久才伸手接过穷酸书生手里的茶壶,深深看向陈叔愚,缓声道:“先师程公教我,世间纷扰,为人处世可善可恶因时而异,但求···无愧于心,便对得起圣贤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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