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所有记者都一片静默。
被许维新派来蹲守的许晓明缓缓瞪大了眼睛,手中花了半个月工资买来的昂贵钢笔应声落地。
“不是我做的,”亚当疲惫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下一秒,他的解释就被淹没在了震天的骂声中。
如果不是打手保护着亚当,估计他就要当场被围攻送到医院抢救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场风波,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一个发难的,是景家。
就算景星阑叛逆到让景家老爷子恨不得从没生过这个儿子,但在从大儿子口中得知这件事后,他还是眼前一黑,随即抖着手指着大使馆的方向,声音嘶哑道:“去查!这帮洋人如果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景宗成跟他们不死不休!”
虽然他说的是景宗成而不是景家,但景星阑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弟弟,是景家的一份子。景黎对于这件事情也非常恼火,所以面对父亲的命令,他只是略一点头,便沉着脸大步走出了大宅。
而在京洛大学这边,全体师生都沉浸在了一种沉痛悲愤的情绪中,本来今天下午轮到白话小说社组织活动的,然而到场的却几乎有学校近三分之二的学生。社长捧着之前从图书馆借来的、连载着《凡人》结局的那张报纸,一时间泣不成声。
谁也没想到,这堪称封神的一章,最后竟成绝笔。
在文春秋的严令禁止下,他们没有做出什么激进的举动,也没有再去大使馆外面抗议。然而学生们难以平息内心的愤怒和悲痛,在社长的提议下,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东方京报》的报社前。
望着那块许维新请乔镜题字的大字牌匾,学生们就地坐下,拿出纸笔,开始写起了悼文。
很多人写着写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因为他们受晏河清小说的影响很深,落笔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写成类似于书信的内容。他们写自己的遭遇,写民族的命运,写国家的未来,写他们会继续继承晏先生的理想和信念,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学生们将这一封封信全部聚集到一起,一把火点燃,望着青烟直上云霄,传递他们的思念。
而文春秋和左向庭这两个加起来年纪都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也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了,他们在华国甚至是国际上拥有的巨大影响力。
在文春秋的施压下,政府第一时间派人逮捕了亚当,并且这一次他们没有给对方任何狡辩的机会,直接将人关进了大牢内。虽然他本人还叫嚣着这是对他母国尊严的侮辱,但是这一次,就算是亚当的母国也觉得他八成是得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会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
以晏河清的作品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这已经算是外交层面上的巨大过失了!
因此,在得知消息后匆忙上任新任大使在到达华国后,连饭都来不及吃,便赶到了监狱内和亚当见了一面。直到这时他们仍想着帮亚当脱罪释放,然而在听完他的叙述后,新任大使只能在他乞求的视线中默默站起身,一脸无言地走出监狱,并告诉身边人:“很遗憾,亚当先生看来是真的疯了。他居然说有一道白光夺取了那两个华国人的性命,还说这是上帝的惩罚……简直荒谬!”
理亏之下,他们也只能默认了华国这次对亚当的强硬处理,唯一的要求就是:
把亚当带回国内审判。
这是西方政客们为自己“同胞”做出的最后一份努力,可惜,最后也没有遂了他们的愿。
已经多年不当律师的左向庭这次免费帮亚当的政敌打了一次官司,即使对方想要给他报酬,他也坚决分文不要,因为他说“老夫唯一的执念就是让凶手伏诛”。在法庭上见到亚当的时候,左向庭当时的表情还被旁边的记者拍下来,登上了国际杂志的封面,标题也起的十分有爆点。
他们管他的举动叫做:《冰冷的复仇》
据说,当时开庭的时候,庭外还有几百名留学生举着牌子要求判处亚当死刑,记者采访领头的那位自称是晏河清大学时期班长的年轻人,对方红着眼眶,情绪激动地告诉她,晏河清是自己的挚友,对他的影响堪称人生导师,如今却因为小人英年早逝,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原谅凶手。
除此之外,他还给记者展示了自己和其他留学生们在这段时间内收集到的,亚当在华国和本国境内贪/污、嫖/娼、拐/卖妇女儿童和用非法手段胁迫他人造成人身伤害等等的一系列罪证,痛骂亚当这个家伙就是个败类人渣,死不足惜。
在政敌的推波助澜下,这些罪名都被如实报道了出来。
一时间,两国国内的民众群情激奋,在亚当被转移到另一所监狱的途中,沿街的人们纷纷朝他吐口水、扔烂菜叶,一夜之间,他便从高高在上的大使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本该是件喜事,但破天荒的,国内对于这些事情的报道却反响平平。
就像是一根弦被压迫到了极限,比起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窒息而死,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站起来自救,从每天报纸上刊登的文章、街上人们的精气神还有各行各业的发展,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趋势。
由于亚当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政府也开始对大使在国内的权力进行限制,和之前那次一样,主导修改这条法律的人正是景黎。而那条由亚当推动的禁书令,自那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
一年后,《东方京报》和《爱民报》两家南北报业巨头合并成了一家,正式更名为《清晏报》,对外宣传是取清平安宁之意,但更深层次的理由众人都不言自明。
《清晏报》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整理出版了晏河清的小说合集。
由于它的创社理念便是“包容并兼”,因此,无论是中的洋的、新的老的,但凡有用的,都在这个舞台上有了一席之地。在这些人的努力下,陷入凝滞的社会齿轮又慢慢转动了起来,一大批拥有真才实学的作家、教育家和思想家涌现,文学在这个时代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
事后,文春秋还和许维新一起去了一趟乔镜家。
出乎意料的是,在接待他们的时候,乔景和胭脂的表情看上去都十分平静,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糟糕。这让文春秋在伤感之余,也感觉到了一丝丝宽慰。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来和我讲。”临别时,他对胭脂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毕竟我现在也算是你的师长了。”
胭脂轻轻点头。见状,文春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叹息一声,摸了摸少女的头。
“今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在送走了两人之后,她转过身来,看着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客厅中默然不语的乔景。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胭脂先开了口。
“你相信先生他们在信里写的东西吗?”
乔景攥紧了拳头,但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眼神坚定地回答:“我信。”
胭脂抿了抿唇,也笑了。虽然她的眼神看上去仍旧十分悲伤。
“我也相信,”她轻声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相信先生他们的。”
所以,就算是她和乔景亲手把他们下葬,她也相信乔镜在信中所写的,他们没有死,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告别去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未来时代。
然而,就算她相信了乔镜他们给出的说辞,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别还是让胭脂连着几天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先生他们惯坏了,明明当初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打,她都没有哭过,可每次只要是和乔镜相关的事情,她总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他们面前哭得像个三岁小孩一样。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然而,会在她哭泣时弯下腰来温柔安慰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胭脂努力想让自己再次变得坚强,就像刚才在文春秋和许维新面前表现出来的一样。可当送走他们后,她就一下子又变回了原先那个软弱又没出息的模样。
“你知道吗,”乔景忽然道,他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大厅,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栋房子空旷的可怕,“师公在信里说,让我照顾好你,他和先生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嫁妆,给谁由你来决定。”
胭脂喃喃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只是想告诉你,”乔景伸出手,用力拉住她的手,“无论你要不要我,我都不会抛下你的。先生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才没有带上我们,那咱们也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不带他们玩儿!”
胭脂破涕为笑:“说什么鬼话呢,搞得跟过家家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
乔景肯定道:“以先生的性格,师公他就算告白成功了,想要洞房起码还得要好几年呢,哪像我们,等十八了咱们就去领证——哎呦!”
胭脂被他说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着牙恶狠狠地踩了乔景一脚:“混蛋!说什么浑话呢!”
听到屋内传来的动静,原本安静趴在院中喷泉旁睡觉的一条黑背机敏地竖起了耳朵。
它抬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样,只有一只白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翩翩飞过花坛。它看了一会儿,又懒洋洋地趴回了原位,在阳光下闭眼假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