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乘云破雾(2 / 2)

天宇开霁 素光同 14560 字 2022-08-13

说完这句话,华瑶又低声吩咐道:“千万别把我受伤的消息泄露出去,违者斩立决……”话没说完,她站立不稳,脚下踉跄一步,猛地向后栽倒了。

许敬安一把接住了华瑶。她结结巴巴地喊道:“殿、殿下!”

“小声点,别慌张,”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许将军去处理军务吧,我来照顾公主。”

许敬安小心翼翼地扶住华瑶,正要把华瑶送到谢云潇手上,华瑶竟然制止道:“别这么严肃,我伤得不重,没什么事,还能照常行走。”

华瑶的呼吸渐渐急促,嗓音依然平稳:“许敬安,你最熟悉叛军的营地,你赶紧派人去抢夺粮草,不计一切代价把粮草运进城中。祝怀宁,你要是还能走路,就立刻去城门口通风报信,你是彭台县的将领,彭台人也都信任你,你应该带着我们的官兵进城……”

华瑶头晕目眩,胃里一阵阵恶心,只觉周围的一切气味都令她作呕。她从头到脚骤然发麻发凉,每一缕吹到她身上的风,都让她冷得浑身颤抖。她不由得睁大双眼,暗想自己一定是失血过多了。

她道:“我……”

谢云潇嗓音沙哑:“殿下,请您别说话了。”

华瑶浑身是血,谢云潇甚至不敢伸手抱她。他宁愿敌军的乱刀全部砍在他自己的身上,也不愿看见她受一点伤,这比任何病痛都更让他感到深切的煎熬。

谢云潇的侍卫找来了一辆战车。谢云潇便把华瑶扶到了车上,当他放下车帘,她也跌入了他的怀里。

谢云潇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扼住,肺腑中只有一阵无法言说的苦闷。她竟然流了这么多血?他低头亲亲她的脸颊,她脸上也凉得像一块冰。他的心脏怦怦跳着,混乱的思绪既是悲惜,又是酸涩,他小声念道:“卿卿,卿卿……”

华瑶其实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但她又累又困,后背的伤口那么疼,实在没力气回答谢云潇了。

她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迷失在一个恍惚的梦境里。

华瑶乘坐着一只木舟,泛舟于宽阔的湖面,在起伏的波浪里颠簸浮沉,四周是一片挤挤攘攘的莲叶。

华瑶觉得好玩,还从湖中捞了一捧清冽的水,洒在莲叶上,那水滴就像绿珠翠玉一般,骨碌碌地滚动着,绕出一圈又一圈的细碎涟漪。

华瑶看得出神,忽听一人喊她:“你在干什么呢?”

华瑶抬起头,竟然见到了淑妃。

这一瞬间,眼泪一下就从华瑶的眼眶里滚出来。她不再冷静,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哀痛和悲戚,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淑妃那样,她立即扑到了淑妃的脚边:“母妃……”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边哭边说:“母妃……我……”

她断断续续道:“我在一天之内打下了一座城,也救了很多人,可是朝廷一定会注意到我,姐姐不仅不会再帮我,还会想办法斩尽杀绝……”

淑妃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那帕子沾着一股莲花香气,淡雅素洁,清新干净,悠悠地沁入肺腑,真是华瑶生平最喜欢的味道。

华瑶把脑袋埋进淑妃的怀里,淑妃搂过她的肩膀:“好孩子,你长大了,也能独当一面了,母妃真替你高兴。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你们走不到一条路上,总是要严加防范,相互制衡,你准备得越早,就越是好事……哭完了就醒来吧,疼过了就要好起来……你往前看,路还远着呢……”

淑妃轻轻地抚摸着华瑶的头顶:“别因一时的失败而沮丧,也别因一时的成功而急躁冒进……”

淑妃的这些话,全是华瑶自小听惯了的。

华瑶点头如捣蒜,淑妃的声调却离华瑶越来越远,浮在水上的万千景象也越来越模糊,微风中摇摆的莲叶莲花如同轻烟一般消散了。

华瑶茫然不知其故,又觉得后背传来一阵巨痛。那样深切的痛苦,好比伤筋断骨,简直疼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不停地喘息,耳边还有人唤道:“殿下?殿下,能听得见吗?”

华瑶睁开双眼,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入夜,清冷的月光照在纸糊的窗户上,又被竹青色的纱帐遮掩了几分,朦朦胧胧,似梦非梦。

华瑶咳嗽了一声,纱帐立刻被人撩开,飘摇的烛影中,蓦地出现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她穿着一袭素布长裙,眉如春柳,眼似秋波,脸上不施粉黛,颇有一种清水芙蓉般的脱俗之感。她朝着华瑶笑了一笑,华瑶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还有一股悠悠荡荡的莲花香。

华瑶顿觉心旷神怡,伤痛都减弱了几分,轻声细语地问:“这位小姐,你姓甚名谁?”又夸赞道:“你的气质和风度,真是难得一见的出众。”

那位女子屈膝行礼,朝着华瑶盈盈一拜:“微臣叩谢殿下救命之恩,承蒙殿下不弃,微臣是彭台县的知县……”

她话还没说完,华瑶就知道她是谁了。

原来她就是彭台县的知县,沈希仪!

难怪,难怪晋明为了沈希仪,曾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华瑶作为晋明的妹妹,也不是不能理解晋明的心思。

依照华瑶对晋明的了解,晋明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出口成章,举止高雅,腹有诗书气自华——奈何这样的姑娘也根本看不上晋明。

华瑶的脑袋还晕晕沉沉的。此时她讲话不经顾虑,脱口而出道:“我和高阳晋明完全不同,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沈希仪并未拒绝华瑶,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殿下。”

华瑶不知从何说起,就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吃过晚饭了吗?”

沈希仪答非所问:“您运来的粮草,救活了彭台的百姓。他们终于吃上饱饭了。”

华瑶心里有些高兴。她点了一下头,才说:“大战告捷,百姓不再忍饥挨饿,自然是一桩好事,但你们千万不能懈怠,每天都必须调遣官兵巡城……”

沈希仪道:“守城之责,重于泰山,微臣不敢掉以轻心,您也不必忧心。”

她的面容被阴影笼罩,神情也是暗沉沉的:“叛军一旦靠近城墙,便会在炮火中毙命,从活人变成死鬼。”

华瑶好奇地问:“彭台县的红夷大炮,究竟有多厉害呢?”

沈希仪把烛台放倒了床头柜上:“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等您痊愈之后,请您亲自登上城楼,让彭台的兵将为您演练一次。”

华瑶初见沈希仪的那一刻,便觉得沈希仪与杜兰泽颇有相似之处,听完沈希仪的这一番话,华瑶恍然发现,沈希仪只是看起来柔弱清瘦,实际上,她的性格刚猛剽悍,她虽是文臣,却胜似武将。

华瑶对她更多了几分敬佩之情:“我很欣赏你。”还说:“对了,你跟我私下相处时,不必再用谦称,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沈希仪静静地看着华瑶。

过了片刻,沈希仪忽然认真地说:“殿下昏迷了三天三夜,驸马也守了您三天三夜。汤大夫劝诫驸马回屋休息,约莫半个时辰之前,驸马才去服药进膳,汤大夫也去照顾另一位病患了。城中人手不足,我略懂岐黄之术,很想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未经您的允许,便擅作主张,侍奉您的左右。您不惩罚我也就罢了,竟又殷殷抬爱我,真让我由感生惭,由惭生愧。您冒死而来,我已觉消受不起。您又给我如此厚待,我更不知道如何回报您的大恩大德。”

华瑶暗忖,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沈希仪。她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各项事务交代清楚了。

华瑶也没细想沈希仪的深意,张口就来:“我重伤未愈,大梦初醒,想到什么就直说了,其实我平常不是这样的人。”

“殿下,”沈希仪略显慌忙,“微臣对您绝无半分不敬之意。您舍生忘死,救了全城上下数十万百姓,微臣当牛做马,也难回报您万分之一的仁义……”

华瑶眨了眨眼睛。她的脑袋有点空荡荡的,好多事情暂时没有想起来,后背还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她歪了一下头,突然记起叛军的所作所为,连带着心生一股愤怒。她咬住被角,缓了片刻,才说:“你帮我把驸马叫过来。”

沈希仪道:“好,请您稍等,微臣告退。”

沈希仪还没跨过门槛,谢云潇就匆匆地走进了屋子。

华瑶昏迷了三天三夜,谢云潇也有整整三日不休不眠。汤沃雪说华瑶今天一定会醒,建议谢云潇稍微修整一番,免得华瑶一睁开眼,就看见谢云潇还穿着染血的衣裳,多不吉利。

谢云潇觉得汤沃雪言之有理。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谢云潇去沐浴更衣了。他的手臂上也有伤,他顺便给自己涂了一点药,吃了一点饭,便立刻赶回了华瑶的房间。

华瑶和沈希仪闲谈之时,谢云潇就站在门外。华瑶所说的每一句话,谢云潇都听得清清楚楚。等她终于念到了他的名字,他才在她的面前现身,沈希仪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帮他们关紧了房门。

夜色已深,屋内趋于昏暗,谢云潇挂起纱帐的一角,坐到了华瑶的床边。他不发一语,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触摸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心神才逐渐安定了。

华瑶和他对视,坦言道:“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谢云潇问:“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就像融融春夜的一阵微风,轻轻地飘到了她的耳边。

华瑶懒洋洋道:“心里不舒服,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一觉。”

谢云潇慢慢地躺到了华瑶的身侧。他才刚沐浴过,身上自有一股冷淡的清香,这香味又让华瑶的心胸舒畅了不少。淤堵的烦闷之感彻底消失了,她格外放松地蹭了蹭枕头。

“卿卿,”谢云潇又说,“别乱动了,先睡吧。”

华瑶反问:“你困吗,累吗,想睡觉吗?”

谢云潇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才惊觉他的掌心滚烫如火,热气直往她的筋骨里渗过来,她诧异道:“你发烧了?”

谢云潇道:“只不过有几天没合眼,内力稍微乱了点,无须担心,你已经醒了,我自然也会好了。”

华瑶还没摸清状况,便问:“我这一次伤得有多重?”

谢云潇言简意赅:“命悬一线。”

华瑶点了点头:“我懂了,就是差不多快死了,又被救回来了。”

谢云潇忽然靠近华瑶。昏濛的月光照耀之下,他的瞳色比平时更深一些,近在咫尺之间。她被他的双眼摄去了全部的神思,直勾勾地盯着他,倦意和困意都散失了几分。

谢云潇明知故问:“你在看什么?”

华瑶毫无隐瞒,分外坦荡:“你的眼睛,比所有宝石都好看。”

谢云潇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又故意岔开话题:“不打算睡觉了吗?汤大夫让你多休息。”

华瑶打了个哈欠:“我睡得够久了。”她迷迷糊糊道:“这样吧,你让我多亲几口,我就休息了。”

谢云潇却道:“你体弱气虚,血亏神散,应当休养生息,静心安神。等到明天早晨,先让汤大夫看看你的伤势……”

华瑶的嘴里念念有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谢云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她极小声地“嗯”了一下,算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回应。他顺手熄灭了蜡烛,放下了床帐,又躺在她的身侧,牵住她的手腕,自言自语般地念道:“卿卿。”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便停止了,生怕惊扰了她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