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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刘恒妹妹的素材出了一点小小的变故,但整体任务还是完成得相当顺利。借着影像震慑之威,张瑶刚一亮相,便以“仙人使者”的身份,直接镇住了齐王以下的诸多高级将领。而后齐王与诸将全力配合,迅速就控制住了军队营帐,恢复了初步的秩序。
按照之前的计划,威慑任务完成以后小组就兵分两路。向亮带着部队留下来保护张瑶,协助她处理病人收集样本乃至解剖尸体;而沐晨等人先行折返,回建康城主持抗疫大局。
去了一个张瑶之后,医学组人手愈发紧张,沐晨再次感到了空前的压力。疾控中心的疫苗尚在筹措之中,目前他们只能依靠那仅剩的人力物资与鼠疫做拼死的周旋。在生力军抵达之前,这样原始而无奈的短兵相接,情况惨烈可想而见。沐晨刚刚一下直升飞机,在办公桌上等待他的就是一长串的死亡名单。
沐晨略微翻了一翻那冰冷的文件,立时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名单上寥寥数语,除了名字以外只有最简单的死因。但尽管描述已经尽力简洁,他扫过白纸黑字上的那些“呕血”、“溃烂”、“血液性中毒”,仍然有止不住的寒意。
沐晨闭了闭眼,目光落到名单末尾,今日汇报的死亡人数是十九人。
看起来并不算多,但这些人大多是在五六天前发病,而当时检测到的病人总数只有六十……换言之,这是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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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晨缓缓打了个哆嗦,终于合上名单。
“有……有这么厉害么?”
送名单来的王治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有现代药物干涉后的死亡率了。”他低声说:“新变种毒性太强了,原始死亡率恐怕接近百分之九十。医学组说,如果这种东西扩散出去的话……”
王治没有再继续补充了。但言下之意已经极为明显。
现代医学的光辉仅仅护住了一个小小的建康,而在建康以外,却是广袤无际的中古时代,医术几近于零的中古时代。一旦鼠疫逃出建康,挣脱了公共卫生的束缚,那么长江南北、乃至于中原腹地的数千万民众,恐怕真的是要尸横遍野,死到人烟绝灭,病菌无法传播为止……
——换言之,他们已经是这个时代人类最后的一道防线了。
尽管未来如此酷烈,但现实并没有给他们栗栗危惧的时间。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有人匆匆而来,向沐晨递交有关清扫街道的文件了。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一切都要为疫情让步。但建康城中十几万人居家不出,吃喝拉撒却也是天大的事情。除医学顾问组日夜留守在医院和监测点以外,其余每个现代人都担了两份乃至三份的工作。他们既要盯着清理打扫喷洒药水,又要组织人手挨家送菜采买物资,最后还要抽出时间巡逻上下,防备着特殊时期治安的波动。而沐晨总览全局,一整天都要与顾问们讨论决策分析局势,三四个小时连轴转下来,几乎连喉咙都发不出声了。
到了下午三点,沐晨终于抽出时间吃点午饭。现在一切物资优先供应医院,就是衡阳王府的餐桌上,也只有寥寥几个素菜,更何况极度劳累之后胃口全无。沐晨端起饭碗,只能食不知味扒了几口,忽的听到值班室门口哗地一响,杜衡拿着张白纸走了进来。
沐晨疲惫得骨头都在发痛,但见状还是立即放下筷子:“怎么?”
杜衡似乎没料到衡阳王正在吃饭。他迟疑了片刻,才叉手行礼,小声汇报:“城门口——城门口那边的临时医院出了点动静。医生们让我来问问殿下,讨一个法子。”
沐晨额了一声,立刻皱起了眉——城门口的临时医院专门收治幼儿患者,算是紧要之极的地方,一切都归医生统管。现在居然找上自己……难道有人闹事?
“什么动静?”
他开口发问,同时脑中迅速转动,寻思着是不是要招来治安部队。
杜衡又迟疑了。
“也,也没有什么。”他低声道:“就是有十几个男女在医院前面下跪,哭求——哭求医院不要——不要火化他们的孩子。”
沐晨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喉头作梗,有些说不出话来。按照防疫的规章,鼠疫患者的尸体必须迅速火化。前几日死者还少,这个规章并没有什么动静。但现在……
他默然片刻,终于低低出声:
“医院劝告了么?”
“……劝了。”杜衡道:“但那些百姓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只说——只说自己知道贵人们的难处,不敢要挟什么。所求的只是让孩子留一个全尸,不做孤魂野鬼而已。只要——只要贵人们许可,他们可以在荒郊野外挖坟埋葬,不敢波及城内的……”
寥寥数语之间,医院前恳求&#3...
0340;惨状已经是纤毫毕现。沐晨垂眉盯着桌面,却看到一边王治朝他缓缓摇头。他当然明白王治在暗示什么——防疫条例是铁的纪律,每一条都是用血写成,决计不容让步;鼠疫病菌更是最残酷的敌人,不会有任何的怜悯。
——再说,就算是尸体埋得再远,再深,病菌也随时可能污染土壤水源,卷土重来……
但他开口几次,终究难以直直回绝。沐晨仔细一想,只能开口旁敲侧击:
“他们不愿意火化——就是怕孩子变孤魂野鬼么?”
“是的。”杜衡叉手答道:“这是南朝的风俗,说是肢体不全的人是不能享受供奉的,只有沦落在荒郊野岭,变为无处居留的野鬼。”
沐晨点了点头。他思虑片刻,忽地伸手拉开了自己束发的发带——现今时间局促之极,他每日梳洗只能草草捆一捆头发——而后抄起桌边切肉的匕首,嚓一声割下一缕头发来。
这一下变起突然,侍立的杜衡直接就怔在了原地。沐晨将匕首一抛,反手捏住了那缕头发。
“——你去告诉他们。”沐晨一字字道:“告诉他们,转达我的口谕——衡阳王已经敕令了泰山府君,但凡是此次瘟疫中被火化的死者,都绝不会流落在外,沦为孤魂野鬼。不但如此,他们还将在地府永享平静自在,不受人间种种苦难——“
他右手一翻,将头发递到了杜衡面前:
“——将这缕头发带去一起火化吧,这头发就是信物。”
沐晨将手中发丝托高,看到僵然木立的杜衡忽地周身一颤。他俯首屈身,竟然一拂衣袖,深深叩拜了下去。
如此的行礼郑重,倒叫沐晨微微一愣,一时不知所措。
却见杜衡恭敬匍匐在地,膝行而前。他伸手过顶,接过了衡阳王手上的头发。
“小子——小子谨遵殿下令旨。”
不知怎么,杜衡微微俯首,声音却有那么一点点怪异,就像被哽住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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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杜衡捧着头发匆匆而去。王治终于转过头来,神色之间颇为奇特:
“你怎么——你怎么想到割头发的?”
现在沐晨的心情渐渐已经平静,听到王治提起刚刚他一时兴起的举动,下意识就有些羞耻。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他咳嗽了一声:“就是我想起《三国演义》里曹操割发以代嘛,然后觉得总该有个信物什么的,所以就……”
王治张了张嘴巴,但一时却难以措辞。
他想告诉沐晨,三国演义能郑重写下曹操的割发代首,就是因为这个故事冲击力太强,而割发的意义也太过深远,绝不仅仅是“信物”这么简单;甚至他今日的举动,都必然会被记入史书,乃至诞生新的典故……
但想来想去,他终究只能叹了口气。
“你干得不错。”王治淡淡道:“下次别这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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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沐晨终于抽时间吃了晚饭,然后召集来技术组,打开了与张瑶的视频通话。
按之前拟定的规章,为了保证张瑶等滞留北军期间的人身安全,建康需要与北军保持联络,通过每日的视频交流判断情况。
——当然,他们在北郡布置&#303...
40;种种操作的确相当有效,屏幕对面的张瑶虽然满脸疲惫厌倦,但迄今为止,一切事务都推行得极为顺利。张瑶凭借着仙人使者的名义在北军呼风唤雨,已经顺利获得了样本与流调信息,并初步建立了防疫制度,军中情绪也算平稳……
这算是数日以来难得的好消息了。沐晨心下微松,于是随意开口询问:“那里的病人呢?治疗状况如何?”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屏幕上张瑶的脸居然猛烈抽搐了一下,表情一刹那间颇为狰狞。当然张瑶立刻绷住了。她沉默了片刻,只简洁吐出两个字:
“还好。”
沐晨下意识道:“还好?怎么个还好?”
张瑶的脸色再变,这一次明摆着是不想开口了。她甚至在左右顾盼,想让向亮接替自己汇报。但就这一瞥之间,她看到了沐晨身后的影子:那是刘恒在俯身调试信号,检查干扰——
于是一瞬间里,长久积累的情绪终于冲破了阻碍,在不受控制中喷薄而出。张瑶面色扭曲,努力片刻后到底没有憋住,话语已然突破封锁:
“的确是还好。病人都很服从指挥,配合的意愿很高。只是——只是他们都很崇拜那个3D投影,认为一举一动,都是天神的仪式。所以——”
她停顿片刻,终于咬牙切齿,脱口而出:
“——所以,现在但凡有个人来看病,我——老娘就必须给他们现场表演摇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