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跟您提及过那个比喻——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块。”短笛说, “我知道您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生死之间’,是不是?
“但是,那与我所在的地方不太一样, 即便那都是……黑黢黢的地方, 也都是现实世界之外。”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对这个想法早有预料,现在只是从短笛的口中得到确认。
他转而问:“那么,李加迪亚相关的资料中记载的‘黑暗之海’,也是类似的地方吗?”
“‘黑暗之海’……您是从普拉亚家族收藏的资料中得知这个地方的吗?”短笛问。
“是的。”西列斯说。
短笛便说:“那其实是……更整体意义上的概念。一些人类在不经意间前往过那些, 现实世界之外的地方, 在更古老的年代。
“如今人们反而不那么经常出现在那里。当然, 也会有一些倒霉蛋不小心把自己扔到那里去——哦,我可不是在指您。”
西列斯:“……”
真是画蛇添足的一句补充。
短笛咳嗽了一声, 像是有点扭捏地摆了摆笛身。它又说:“所以, 那些人类能够去到的,并且也有某种特定的办法回来的,与现实世界相对的地方, 就可以被称为‘黑暗之海’。
“您曾经去过的地方就属于黑暗之海,但我在的地方并不是,因为人类没法去到那儿……即便去了, 估计也回不来。”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
最初出现“黑暗之海”这个概念,是因为李加迪亚的一名信徒误入其中。他最终依靠着被称为“灵魂灯塔”的光芒指引, 才得以重回人间。
而西列斯实际上也差不多。不过, 他不知道自己去的黑暗之海,和那位信徒误入的黑暗之海, 是否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
……那像是一团黏糊糊的、混着各种东西的黑芝麻糊。西列斯相当自然地想到了这个概念。
所以“灵魂灯塔”又是什么?
西列斯向骰子问出了这个问题。
短笛像是有点苦恼地思索了一阵, 然后才说:“很难跟您说明这个问题……您也曾经目睹过那种光芒。我得说, 那真的有点像是在大海上航行的时候遇到的灯塔光芒。”
“可那来自于哪里?”西列斯不禁问。
“现实。”短笛这一次肯定地说,“现实世界是光,与之对立的就是暗。黑暗之海是全然的‘黑暗’。所以,一旦有现实相关的东西牵涉进来,就会出现这样的光芒。
“就像是……现实世界在黑暗之海撕开了一条裂口,光芒从中透了出来。也因此,才可以将迷失在黑暗之海中的灵魂解救出来。”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但也情不自禁地捏了捏鼻梁。他感到这些概念都相当的……超脱现实。但是,这也的确是超脱现实的事情。
他想到琴多曾经的做法。
他问:“怎样才可以算是撕开一条裂口?”
“很多种办法。复现过往的灵魂灯塔、主动创造与现实有关的概念,以及……”短笛迟疑了一下。
“以及?”
“……以及让一个替死鬼进入黑暗之海。”短笛的语气中带着那种“耸耸肩”的意味,“一个人类进入黑暗之海,那当然会带来一阵属于现实的光芒。”
西列斯怔在那儿,他感到一阵深切的寒意。
在更遥远更古老的年代里,那些误入黑暗之海的人们,他们是如何从中逃脱的?只是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疯狂之中,等待一个后来的替死鬼吗?
光是这种恶意,就已经令西列斯感到不安。
此外,即便“灵魂灯塔”这个说法听起来给人一种十分稳重可靠的安全感,但是在最早的年代,这灯塔的光芒显然只可能来自一个误入黑暗之海的倒霉灵魂。
是他的倒霉事儿,让后来者得以借此逃离黑暗之海。只不过,他这个最初的倒霉蛋,似乎没法成功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这种情况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无奈。
灵魂灯塔如今拥有如此强大的效果。当初琴多只是借用了这个概念,甚至他自己都没理解这个概念的含义,就能够成功将西列斯解救出来。
而这就意味着,或许是无数个误入黑暗之海的人们,共同在“灵魂灯塔”这个概念上留下的印记。
是因为曾经有这么多人不小心进入了黑暗之海,说不定还永远地留在那儿,所以现在“灵魂灯塔”才可以发出辉煌而璀璨的光芒。
死亡铸就了灯塔的光。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毕竟得控制时间。
他转而问:“所以,骰子,你是神格吗?”
短笛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西列斯甚至都不需要去听,就知道它在说什么——一定是在抱怨西列斯怎么能直接叫它“骰子”。
……说真的,他怎么能这么了解骰子?
短笛很快咳了一声,然后认真地说:“不,不能这么说。其他神格可没有我这么灵活自主。”
西列斯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虽然他知道骰子的意思只是简单的对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从骰子的语气中感受到那种矜傲的、自得的意味。
而骰子提及其他神格……这其中的含义显然是,它的力量中也包含了神格的这一部分。
“我不能在这事儿上说的太仔细。”短笛哀叹了一声,“我只能说,亲爱的守密人,我的力量也意味着您的力量。但是,我也需要您……”
它在这儿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继续往下说。
它转而说:“您就将我当成神格好了。在漫长的时光中,诞生了自我意志的神格。”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他仍旧怀疑地想到,“当成神格好了”?这话的意思是,实际上骰子还是与神格有所区别的。
况且,自我意志。这四个字中蕴藏的含义,相当令人心惊肉跳。是否还有其他诞生出自我意志的神格?神格……也能拥有自我意志吗?
力量本身也能拥有自我意志吗?
那么在那些古老年代中,旧神们相互的厮杀、吞食、反目成仇,是否也蕴藏着力量与力量之间的直接对峙呢?
他相当好奇这个问题,但是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
他转而问:“那么,我的下一个问题是,露思米是‘阴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受害者吗?”
短笛沉默了片刻。
“……您相当敏锐。”隔了一会儿,短笛说,“但是,不能说是第一个。而应该说,第一批。”
西列斯不禁眯了眯眼睛。
第一批……也就是说,同时有不止一个的神明受到了“阴影”的影响。
……在这一刻,应该说,第一个出现在西列斯心中的情绪,反而是困惑。为什么“阴影”能对这些神明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短笛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解释什么,它说:“关于……祂的到来。那是一个漫长的话题,也并不适合在现实世界讨论。我只能说,您猜测的方向是对的。”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从骰子的语气中,他感到这件事情可能另有隐情。
说到底,“阴影”为什么会选择来到费希尔世界,而不是其他世界?总应该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祂的注意。
他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提出了另外的问题:“你曾经说,海洋并没有那么软弱……阿莫伊斯仍旧活着吗?”
这个问题让短笛沉默了很久,久到西列斯甚至怀疑它已经离开了。
隔了片刻,短笛用一种出奇冷静的语气说:“不,祂已经陨落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
“只是祂的意志,仍旧留存着。”短笛的声音很轻,甚至放缓了语速,像是在斟酌着应该怎么形容,又或者只是因为……这件事情令它不忍言明。
短笛说:“只要祂的意志仍在,那么,‘阴影’就将无法离开北面的海域。我们也就还有时间。”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他此前以为阿 莫伊斯仍旧活着,仍旧……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中第三位现存的神明,在“阴影”与安缇纳姆之外。但是,阿莫伊斯实际上已经如同其他的旧神一样,彻底崩散了。
只是祂的意志长存。
神明的力量是如此神奇,即便在祂们陨落之后,也仍旧拥有着一定的效力。只是其他旧神的力量都没能直接对抗外神。
其他旧神的意志可能散落为雾,或者成为物品以及故事的污染,笼罩在这个世界上;但是,阿莫伊斯的意志却如同网,将“阴影”束缚在福利瓯海上。
那或许是祂最后的遗志。而祂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只要阿莫伊斯亡魂犹在,那么“阴影”就将被桎梏。
西列斯不由自主地屏息片刻。他感到一种更为宏大的,被某样虚无却又的确存在的东西触动的情绪。那令他怔了许久。
而短笛也在这个时候保持着一种叹息般的静默。
隔了片刻,西列斯不禁问:“其他人知道这一点吗?”尤其是那些阿莫伊斯的信徒们。他们,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明的行动吗?
“阿莫伊斯的乐园名为亚西兄弟会。”短笛说,“那是一个与其他旧神不一样的乐园。那并非是一个确切存在的地方,而是一种……组织,一种人类共同默认存在的某种概念。
“在更古老的年代,一些战士会加入到这个组织,或者认为自己是这个组织的一员,那是一种心理层面的认可。他们将这个组织看作是一种荣耀;直到现在也仍是如此。
“这个组织如今仍旧存在着,主要活跃在米德尔顿。而这个组织的高层……我想,大概是知道阿莫伊斯如今情况的。这也是米德尔顿如今仍旧维持着更古老的政治结构的原因。
“同时,他们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福利瓯海的海域的平静与繁荣。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或许也有心无力。这很难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如今正发生在无烬之地北面的一些事情。米德尔顿的部落巴兹尔如今正维持着那边的秩序,让人们不要疯狂地闯进那座孤岛。
人们或许以为这样就可以发财,但情况远比他们想象中复杂得多。
现在西列斯怀疑,巴兹尔部落或许就属于亚西兄弟会。因此,他们才会刻意插手这事儿。
毕竟,人们通常都认为,无烬之地是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绵延荒原。而北面的海,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说。
福利瓯海东面的港口基本都被米德尔顿占据,但是西面和南面却并非如此。人们可以通过那些港口,甚至于沙滩,直接进入福利瓯海的海域,米德尔顿也管不过来。
正因为如此,当巴兹尔插手那座孤岛的事情的时候,人们恐怕会相当惊讶。
……西列斯不太确定是否要让往日教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他总觉得那可能会带来一种不确定的风险。此外,往日教会的势力范围也很难深入到无烬之地。
他的思绪在北面的海的事情上转了转,然后收了回来。
确认了阿莫伊斯的现状,他便感到稍微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即便阿莫伊斯已经陨落,但是如今祂也仍旧可以说是他们的一个帮手。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短笛轻柔地催促着。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问:“你知道辛西娅吗?”
“阿卡玛拉的化身?”短笛十分敏锐地反问,然后又说,“化身之一,应该说。祂相当喜欢这个身份,因为祂一开始就当自己是个年轻幼稚的小女孩。
“所以祂喜欢辛西娅。多尔梅因这个国家建立之后,人们就开始排演六套人偶剧作为建国的庆祝活动。辛西娅就是多尔梅因第一场剧目中的一个小女孩角色的名字。
“在那之后,多尔梅因也时常上演这套剧目。有的时候,阿卡玛拉会亲自去扮演辛西娅,慢慢地,祂就将这个身份作为自己的化身之一。
“……很奇妙,不是吗?不过那也正符合祂的力量,虚幻……虚幻与真实之间的转变。祂也向来喜欢玩这种把戏,真就像是个幼稚的女孩。”
短笛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浅淡的怀念。提及那些旧日的时光,它也会露出一种溢于言表的复杂情绪。
隔了片刻,它又说:“我不确定您指的辛西娅是阿卡玛拉本身,还是一些……可能与阿卡玛拉有关,但只是假借这个名字行事的人。
“那都是些古老的故事,或许也太古老了,所以人们分不清楚。”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去调查一下。”
正如骰子所说的一样,辛西娅的故事,包括之前哈尔·戈斯提及的那几个口口相传的传闻,都是相当年代古老的事情。
西列斯也同样认为,其中有一些细节和辛西娅的行为不太符合,比如那些自我献祭的渔民。那很有可能是后人添油加醋,或者是有心人故意混淆进去的。
辛西娅这个名字的确是阿卡玛拉的化身之一,但这也只是一个名字。或许也有其他人使用过这个名字。因此,“辛西娅”象征的故事是否都是指向阿卡玛拉,又是二话了。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他能够将这两部分彻底分清楚,那是否就意味着,某些隐藏在幕后的人因此露出了马脚?
一般情况下,人们可能无法分辨出一条信息的真假,因此才会被种种谣言和传说蒙蔽;但是,西列斯却恰巧拥有相当广阔的信息渠道。
他提醒自己明天拿这事儿问问多萝西娅·格兰特。
于是,西列斯向骰子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母亲……应该说,西列斯·诺埃尔的母亲,真实存在吗?”
他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但是桌上的短笛毫无反应。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问:“骰子?”
短笛仍旧毫无动静。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意识到,骰子居然直接就离开了。
是被这个问题吓到了,还是时间到了,不得不离开?
西列斯认为不太可能是后者。骰子要离开的话,总归会跟他说一声,不然那显得非常不礼貌。但是,骰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所以这位“母亲”的确存在一些问题,而骰子不好直接说出口?甚至是不好意思将真相说出来?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不管如何,单纯就骰子现在这“临阵脱逃”的行为,西列斯就能意识到,其中的确蕴藏着一些隐情。
……所以那封信提及的,近期不适合造访默林镇的说法,是真的别有用意吗?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他感到了些许的后怕。幸亏他之前提醒了一句琴多,不然那位邮差先生如果真的带着一种“调查”的心态前往默林镇,那说不定会出事。
只有无知地前往、无知地离开,才能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就如同之前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前往的那个部落遗迹一样。
这是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
西列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将身体往后靠,稍微放松地坐了一会儿。他望着窗外的夜色。
书房的窗外能够看到阿瑟顿广场的那条林荫道。此刻,风声簌簌,树木枝叶摇晃的场景与由此造成的阴影,给人一种稍显阴郁和冷清的氛围。
这是漫长的一天,而他的这一天还没有终结。
……西列斯突然无奈地意识到,现如今,他居然连做梦都要做一些正事。真是令人叹息的穿越者生涯。
幸运的是,深海梦境中没有太多他需要处理的事务;不幸的是,他还要在梦境中处理正事,甚至因为正事不多而感到轻松。
异世界社畜因为工作不多而心怀感激。这很现实世界。
西列斯坐在那儿,将大脑中的种种思绪拎起又放下。他闭目养神片刻。他得说,【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在维持冷静、理智这个作用上,相当可靠。
过了会儿,他回过神,便起身将短笛放回小房间里,随后离开了书房。
琴多在卧室里看报纸,他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整间卧室相当有一种温暖昏沉的意味。那是让人乐意在此刻陷入沉睡的气氛。
他抬眸望向西列斯,说:“您回来了。有什么收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