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多的话并不夸张, 这的确是荒郊野岭。
由于迷雾的影响,费希尔世界的国家的领土总是有点儿支离破碎。迷雾可能隔开了这个村庄和那个村落,也可能隔开了这座城市与那个港口。
总之,可开发的区域总是显得有些局促, 毕竟得避开那些危险的区域。
康斯特公国的领土同样如此。
种种原因导致了这种局面, 比如一开始人们只想保住现有的一亩三分地, 而不是对外扩张;比如迷雾消失之后, 里面原本的危险生物突然又四散开来, 造成了为数不少的血案。
他们现在停着的这个地方, 位于康斯特公国的西部。距离马尔茨还有大半天的路程, 但是距离拉米法城也已经过去了一晚上的火车行驶距离。
“我们大概得在这儿待上多久?”
餐车里, 来自拉米法大学和往日教会的人们齐聚一堂。
洛伦佐有点心烦意乱地问出了这个问题。这挺好理解的, 毕竟他前天才完成了这一学期的任务,昨天就踏上远行, 而今天睁眼就得知了这个糟糕的消息。
贝拉教授已经提前向列车员打听了这事儿。她解释说:“附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小型火车站, 我们等那边的工人过来修理铁轨就行了。
“我们最多在这儿耽误一个晚上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幸运的是, 车上的燃料还足够,可以提供暖气,并且食物也非常充裕。”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西列斯心想。不过,修理的工作真能如此顺利吗?
这种大雪天, 突然停运的列车和满心不安的乘客, 总是让他有一种微妙的忧虑。
隔了许久,他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这种不安的来历:侦探小说家梅纳德·戴夫斯曾经说,大雪压坏的铁轨、困住的火车与旅客, 似乎很适合写成一部侦探小说。
西列斯:“……”
这想必不可能发生。
人们在餐车里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餐。早餐过后, 他们都下车走了走。一夜的大雪让火车铁轨附近堆起了厚厚的雪花。
这年代有些地方的火车轨道甚至还是木制的, 即便是金属材质也不能说是十分完美的结构与工艺,因此铁轨无法承担大雪的重量,直接断裂或者垮塌。
不少铁轨即便没有损坏,也已经完全被大雪掩埋,需要大量扫雪工来清理。
琴多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他说:“出师不利的旅途。”
“不过天气的确十分糟糕。”西列斯说,“已经二月底了,或许等到三月份,天气就会好一些?”
“嗯……然后准备迎接拉米法城七月漫长的雨季?”
西列斯默然地侧头看了琴多一眼。
琴多笑了起来,他亲热地握住西列斯的手,然后说:“我只是想跟您开个玩笑。拉米法城的天气总是如此,但是堪萨斯却截然不同。”
“堪萨斯是什么样的?”
“那是一个……总是阳光明媚的地方。”琴多说,“当然,偶尔也有风暴袭来,因为比起康斯特,堪萨斯更加靠近北方的海洋。”
提及海洋,西列斯自然就想到了米德尔顿。
他们正沿着停下的火车和铁轨前行。尽管地上仍旧堆了厚厚的雪,但天空已经放晴,想必未来几天都会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在雪地上行走的时候,会带来沙沙的声音和突兀的脚印,不过那也确保他们不会迷失方向。周围有不少人正在四处漫步。
“看来堪萨斯是个不错的避寒的地方?”西列斯说,“那儿会下雪吗?”
“当然会,不过没有康斯特这么大。”琴多解释说,“而且,整体来说,堪萨斯的基础设施建设更加完善一些。那儿有暖气。”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想,从萨丁帝国的堪萨斯城开始,那就是一块经济繁荣的地区。因此,基础设施更好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但是……暖气?
被拉米法城的寒冷与风雪折磨了一个冬天的诺埃尔教授,坦诚地承认自己心动了。可惜的是,他终究是拉米法城的一员。
于是他只好说:“那真不错。”
琴多凝视着他。离开拉米法城、出现在这样辽阔无边际的雪原之上的琴多,仿佛又成为了那个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他的目光中闪烁着那种更为荒野、肆意的光芒。
他说:“如果您乐意,那我可以经常带着您前往堪萨斯。您知道的,我拥有李加迪亚的力量,能够加快我们的行程。”
西列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曾经琴多在一天之内往返黑尔斯之家和比德尔城的事情。
他想了片刻,便不由得笑了笑。他不必拒绝琴多的好意。况且这还是琴多,他的恋人。于是他说:“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他顿了顿,又说,“谢谢你,琴多。”
“为什么道谢?”即便知道西列斯即将说什么,琴多还是这么问。
“因为这是我的礼仪。”西列斯说,“就像你总是用敬称称呼我一样。”
琴多的嘴唇动了动,他看起来像是想反驳西列斯,但是却感到西列斯的逻辑无懈可击。他不由得郁闷地闭上了嘴。隔了一会儿,他还是不甘心地说:“但我宁愿……”
“凯利街99号。”
琴多更加郁闷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诺埃尔教授,您怎么能总是这样折磨您的恋人呢?”
“我怎么折磨他了?”
“您把一块美味佳肴吊在他的面前,晃晃荡荡,却怎么也不让他吃到!”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两声。他说:“只差一个月了,琴多。”
“哦,居然还有一个月。”琴多说,“我感觉我都快饿疯了。”
西列斯:“……”
他警告地捏了捏琴多的手指。
琴多反过来握住他的手,然后得意洋洋地亲了亲他的指尖。他说:“我知道您总是这么矜持。但是,正因为您这么矜持,所以我才乐此不疲地说这些话。”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他说:“你知道,凯利街99号一共有四间卧室。”
琴多歪了歪头:“是的,我知道。怎么?”
“一间用来当储藏室,一间用来做客卧,一间用来当衣帽间。所以,只剩下一个主卧室。”西列斯说,“琴多,那已经虚位以待了。”
琴多的眸色在那一瞬间绽放出极为热烈的光,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几乎可以说是熠熠生辉了。他喃喃自语说:“那是属于我的。”
“是的,琴多。那是属于你的。”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倾身吻了吻西列斯。他哀叹了一声:“我真是越来越迫不及待了。您每天每天,都在用这样的话、这样的行动,让我更加迫不及待。”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正要说,他们已经在外面走了许久,或许可以回到火车上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的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远处高坡上的一个小黑点。
他说:“琴多,看那是什么。”
琴多也望了过去,不太确定地说:“像是……一栋房子?”
他们颇为跋涉了一段路,才走到那栋房子的前方。做这事儿只是基于好奇,但是真的站在这栋房子的前面的时候,西列斯却感到一些惊讶。
“这是……一栋旅舍吗?”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
破破烂烂的招牌上只剩下几个难以辨认的符号,隐约可以看出这是某人之家,而那通常都象征着旅馆。在围栏的后方,一栋二层小屋伫立着。
模糊肮脏的玻璃上看不出任何室内的情况,不过炊烟的确热腾腾地冒了出来。一旁的牛圈里卧着一头牛,而远处同样有开垦过的土地。
远处更有一些其他的房屋,不过那儿显得更加荒废,毫无人烟。在雪地与荒山的映衬之下,这孤独伫立的房屋与他们身后被困住的火车“相得益彰”。
这看起来像是一栋郊外的荒村旅舍。
雪天、荒村、旅舍,困住的火车与乘客。听起来更像是侦探小说了。西列斯心想。
“我们可以去敲敲门?”琴多提议,“或许旅舍的主人能提供一些建议,或者帮助我们。”
看得出来,琴多对于此前贝拉教授所说的,一天之内火车就能继续通行的说法,持有着保留态度。这大雪天才刚刚过去,一夜的暴风雪一定带来了不小的灾害,他不认为小火车站能有多快的工作效率。
西列斯点了点头,赞同了琴多的想法。
他们走上前。不过还不等西列斯敲门,那看起来十分脆弱的木门就打开了。里头那个穿着围裙、有些蓬头垢面的中年女士吓了一大跳。
她吃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才缓过神来。她说:“哦,又是被这风雪天困住的客人。”
又?
像是察觉出了西列斯与琴多的疑惑,那位女士又爽快地说:“这儿是‘门肯之家’,你们叫我门肯太太就行。昨天晚上下了暴风雪,有好几位途径的旅客都来我这儿躲避大雪,你们想必也是如此?”
“我们是搭乘火车出行的旅客,门肯太太。但是大雪阻断了我们继续前行的路。”西列斯解释说,“火车就停在山脚下。”
“竟然是这样!”门肯太太又一次惊呼了一声,她是个有点一惊一乍但还算好心肠的女人,“这可真够惹人烦的,是不是?
“况且,多尔镇那边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来帮助你们……哦,是不是有人说那边的火车站会尽快派人来修理?可不能相信他们的话,火车站的修理工就是我丈夫的弟弟,那可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
“他现在恐怕不知道在哪儿鬼混呢,谁晓得他什么时候愿意上工。这鬼天气让每个人都心烦意乱的。”
门肯太太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段话。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感到彼此都不算震惊。应该说,他们一早就有了心理预期。
隔了会儿,门肯太太说完了自己想唠叨的话,便说:“你们想必很冷,不如进来坐会儿吧。火车上肯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到我这儿来。
“火车上其他的乘客也是如此。我很乐意在这时候招待你们。”
当然,她目光中闪烁着的,贪婪而市侩的意味,显然代表了她的“招待”意味着“宰一笔”。
不过西列斯与琴多的确在外面走了好一阵,都有点觉得冷了。他们便走进了门肯之家。小屋的面积不算大,不过各种设施都十分齐全,并且看着还算干净。
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暖风和肉香。一楼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九点了。他与琴多在外面走了快有一个小时。
一楼放了几张桌椅板凳,看起来是为了招待上门的旅客。柜台后面就是酒柜。一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像是门肯太太的儿子,正站在那儿发着呆。
/> “艾伦!”门肯太太叫着那个孩子,“新来了两位客人,给他们倒碗热茶。”
西列斯向门肯太太道谢,同时注意到在场的其他客人。
一共有三位,两位是同行者,看起来像是打算前往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他们目光中的警惕实在与无烬之地相当符合。当然,望向琴多的疑惑目光也是如此。他们恐怕听闻过琴多的一些信息。
而另外一位,看起来就与前两人格格不入了。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恐怕只有二十岁左右,脸色青白,像是冻坏了。他有着一双惊慌失措、强自镇定的眼睛,一眼就能让人觉得这是个色厉内荏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造价不菲却不合时宜的西装,尽管裹在大衣里面,但仍旧瑟瑟发抖。他端着一杯热茶,时不时就抖抖索索地喝上几口。他恐怕并不比西列斯两人来得更早多少。
他身材消瘦,眼窝凹陷,精神状态不怎么健康,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神经质的、紧张又恐慌的气质。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包,他很小心地将那个包护在怀里。
西列斯不由得对这个明显身怀秘密的年轻人多看了两眼。
“他怎么?”琴多在他的耳旁低声问。
“似乎遭遇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西列斯说,“也或许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琴多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说不定,只是一个不知死活的莽撞年轻人,想要去无烬之地探险,却被吓坏了。”
西列斯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一种猜测。
他们不再对其他人投诸注意力,而是坐下来。那个名叫艾伦的男孩在母亲的吩咐下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而门肯太太则出门去做别的事情了。
艾伦是个颇为刻板、严肃的男孩,他没有和西列斯与琴多打招呼,倒完茶之后就很快回到了柜台后面。一时间小屋一楼颇为安静。
不过很快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因为那两个探险者之一,一个身材强壮的男人,突然站起来,慢慢悠悠地走到西列斯与琴多这边。
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是琴多·普拉亚?”
琴多瞥了他一眼,说:“是。”
那个探险者颇为惊异地瞧了瞧他,然后说:“真是你!听闻你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之后失踪了,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琴多不耐烦地说:“到底有什么事?”他的语气冰冷而傲慢,“没事就别来打扰我们。”
那名探险者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我们对当初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有些好奇。如果你乐意的话……”
“我不乐意。你可以走了。”琴多厌烦地说,“你可以找到几百个对黑尔斯之家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的人,他们肯定乐意告诉你。但其中不包括我。”
那个探险者一噎,脸色变幻不定,然后摇了摇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旁听着琴多与这名探险者的对话。他想,看起来,人们对于黑尔斯之家的覆灭仍旧保有着充足的好奇心。
同时他也注意到,不远处那个一直瑟瑟发抖的年轻人,也似有若无地投来了目光。他似乎对他们提及的话题十分感兴趣。
等那名探险者离开,琴多的脸色立刻一变。他嘀嘀咕咕地说:“真烦人……我想和您单独相处一阵都不行。”
西列斯轻轻握住他的手,琴多这才心满意足地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听起来已经十分遥远了。”
黑尔斯之家……光是这个词语都显得十分遥远。西列斯心想。
西列斯说:“不过,那件事情并没有完全解决。”他思索了片刻,“或许等你回到堪萨斯之后,你可以去打听一下阿方索的行踪。”
“当然,我会的。”琴多说,“我还记得那个问题……他能安安全全地从心型峡谷离开,这事儿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这也是西列斯一直以来好奇并且担心的问题。
此外,自从冬假与阿方索·卡莱尔分别之后,西列斯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阿方索的音讯。这一点也令他感到不安。
阿方索曾说他将前往堪萨斯,让伊曼纽尔落叶归根;但是,一个冬天都快过去了,阿方索却杳无音信,甚至没有写信来告诉西列斯他是否已经抵达堪萨斯。
或许是因为冬季严寒的天气阻隔了通讯,或许是阿方索沉浸在伊曼纽尔的死亡造成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拖延,西列斯认为他们有必要调查一下阿方索的行踪。
他们商量这事儿的时候,那两名探险者大概是自讨没趣,很快吃完了早餐,然后就上楼了。一时间,一楼就只剩下了西列斯、琴多,以及那个一直不发一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年轻人。
西列斯与琴多坐了一会儿,感觉身体暖和了,便打算离开。他们离开火车也有一段时间了,同伴们或许也会担心他们的去向。
不过就在他们打算起身之前,那陷入漫长沉寂的年轻人,突然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先生……你们,也经历过黑尔斯之家的那件事情吗?”
西列斯微微一顿,然后抬眸望了过去。他平静地与那个年轻人对视着。他瞧见那双颤抖的、彷徨的、不安的眼眸。隔了片刻,他说:“是的。”
那个年轻人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变得更加紧张了。他用力咽了咽口水,像是在缓解自己声音的嘶哑。
他说:“我……我家族中的一位长辈,他……他说,他也亲历了那件事情。然后……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让我……”
他像是十分恐惧,又像是十分迷茫。
他说:“让我去无烬之地。”
这看起来是个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封信到来之后,他却踏上了这样的旅程。他完全不明所以,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赶赴何处。
他继续说:“我的家人……我本来以为那封信只是一个玩笑。那位长辈自称是我的叔祖父,但是我从未听说过他的存在。我把这事儿当成玩笑告诉我的家人。
“……但是,他们之后却把我赶了出来,让我按照叔祖父的话去做。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去无烬之地……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 改变态度?为什么他们非得让我踏上这样莫名其妙的旅程?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