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公寓也的确不太符合西列斯的要求,主要原因是隐私和安 全问题。
西列斯现在也应该有一种自己是启示者的自知之明了,他的房间里保存着一些不太能见光的资料。事实上,这也是西列斯想要搬家的根本原因。
想想画家利昂的手稿,想想抄写员巴特交给他的那份抄本……那都是十分危险的东西。
至于独栋住宅,按照切斯特的说法,那其实是向拉米法城购买永久性的地皮,而非购买房屋,因此这种住宅可以让家族世世代代地住下去,起码现在来看是这样的。
因此,这种住宅的价格自然居高不下。
“大概三千枚公爵币。”切斯特说,“好一点的可能需要五千枚。价格上万的住宅也存在着。不过这样的价格只可能针对那些贵族或者大商人。
“而这样身份的人,他们可能都会选择拉米法城北郊或者南郊的大宅子了,根本不需要住在拥挤的拉米法城。”
西列斯赞同地点点头,并且向切斯特道谢。
“您有意购置房产?”切斯特问。
“有这个想法。不过,短期内我可能没办法凑齐那么多现金。”西列斯说,“拉米法大学的宿舍还是挺不错的。”
切斯特点了点头,并且说:“的确如此。”
始终旁听着的琴多,闻言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西列斯。
玛丽从矮小的房子里出来,为他们耐心的等待道谢,随后带着他们往营蓬那里走。
琴多走到西列斯身边。在夜色与明暗的灯光中,西列斯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确听见琴多问:“你缺钱吗?”
西列斯意外地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想到自己刚才和切斯特的对话,不免微怔。他好像明白了琴多即将说什么,便说:“并不算缺钱,琴多。”
琴多并没有气馁,他只是继续说:“但是你说你买不起拉米法城的房子。”
“……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攒钱。”西列斯带着点无奈。
真要说起来,他现在手头可还有当初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分红,加上《玫瑰的复仇》这本小说赚到的钱,负担独栋主宅绰绰有余。
但是西列斯并不打算将那笔两千公爵币的分红花出去。他打算将其用在拉米法西城道森街的店铺上,也可以说是用来帮助拉米法西城的那些流浪儿们。
因此,单纯只是稿费加上工资的话,西列斯就还需要攒一攒钱,才可以购买符合他心意的住宅。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明白了。”
西列斯带着点疑虑地瞧了瞧他,或许也可以说是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望着他。他有点想要知道琴多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最后,他也没能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因为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营蓬的前方入口处。
越是靠近,这巨大帐篷的偏棕色布料就越是遮天蔽日。到最后,西列斯甚至有点震撼的望着那高大的帐篷,无法想象曾经沉默纪的人们是如何将其搭建起来的。
或许这借助了超凡力量的帮助。或许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放大仪式,将原本矮小的帐篷变成了如今庞大的模样。
门口的守卫掀起了其中一块入口处的布料,并且礼貌说:“欢迎来到黑尔斯之家。”
他们走了进去。
西列斯几乎是不出所料地发现,营蓬里面并非只有一层,而是分为了三层。内部的空间显得极为庞大,立刻让西列斯想到了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
这热热闹闹的地方几乎都是用一种奇妙的布料搭建而成的,但是却丝毫不显得脆弱。
坚固厚重的布料编制而成的道路,让人们可以在上面行走。而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布料又分出了不同的区块和商铺,有些商铺的布门放了下来,于是那便显得安安静静。布料显然也有隔音的功能。
而有些商铺的布门则卷起,显露出里头的场景。西列斯瞧见了酒馆、赌馆、旅馆等等,这儿显然热闹得很,并且是无烬之地探险者们享乐的地方。
商铺的布门上绘制着不同的图案,暗示了内部贩卖或者出售的商品、服务。
人们来来往往。西列斯瞧见了背着背篓的小贩、器宇轩昂的商人、表情警惕的探险者,当然,也有一些不知身份的人们,他们只是走过,带着点无烬之地天然的紧张与对外人的反感。
不明来源的灯光照亮了营蓬的内部空间。西列斯确认了一下,才发现那来自于周围的布料——发光的布料!真够不可思议的。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可没听说过有什么自发光的东西,除了……
阿尔瓦嘟囔着说:“我怀疑最初的那个大商人,恐怕是布匹商人吧。”
年轻人的奇思妙想令他们都莞尔。
阿尔瓦的话也打断了西列斯的思路。西列斯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奇妙的场景。
玛丽笑着说:“的确有这种猜想。不过,人们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营蓬内部的奇异景象令他们没有急着行动。他们站在入口处的走廊边缘,惊叹地望着前方。
整体上,营蓬的内部有点像是三层甜甜圈叠成的空间,中空,周围则是一圈建筑和商铺。他们进门的地方正是第一层甜甜圈的最下方。
在这儿,他们可以直接看见中空部分正在进行的热闹表演、杂耍等等。那里聚满了无数奇装异服的人类,变异的情况也绝非罕见。
而营蓬挑高极为高而空旷,上面的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着的。西列斯惊讶地瞧见,居然有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在上方的区域不停地飞着。
玛丽突然说:“今年的鸟人翅膀长得真不错啊。居然可以飞这么久。”
有路过的探险者听闻了玛丽的话,便立刻应和着说:“是的!以前的鸟人飞个几分钟就没用了,呸,那翅膀长了跟没长一样。现在这只才有点鸟的意思。”
玛丽点了点头,笑容开朗,说:“希望这只鸟人能活久一些。”
他们对话时候的语气显得十分平淡无奇,就好像这是所有生活在无烬之地的人们的谈资。西列斯仰头望着那不断飞翔的鸟人。
远远望去,那是个未着寸缕的年轻人,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那孤独飞行带来的任何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到那鸟人仿佛冲破了营蓬的布料,飞向了无尽的高空。但只是一眨眼,他便意识到,那白色的布料仍旧牢牢地拘束着鸟人飞翔的空间。
西列斯没有再看,垂下眼睛,心中叹息了一声。
在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感受到无烬之地冰冷而阴暗的底色。他能明白这种局面为什么出现,也能在此刻保持着一种冷淡的沉默,但是他心中的某一部分,始终因此而感到不可思议。
琴多在一旁冷笑了一声,并且说:“所以……这就是无烬之地。”他的语气突然温和了起来,“西列斯,这就是无烬之地。”
西列斯默然片刻,侧头望了望他,然后说:“我知道。”他的语气很淡,没有带上任何的情绪,“我知道这就是无烬之地。”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灰白色头发的男人几乎欺到了西列斯的面前,最后,他笑了一声。他说:“我很高兴你意识到了这一点。”
另外一边,阿尔瓦兴致勃勃地瞧着中央空地的杂耍和表演。他瞧了瞧西列斯这边。
切斯特适时地说:“我跟着阿尔瓦,你们……?”
“我们去找人。”西列斯说,“等会儿我们可以在哪儿见面?”他望向玛丽。
玛丽说:“三楼有一家兰米尔先生的商铺,是贩卖魔药的。报我的名字就好。到时候我们在那儿汇合。时间不早了,我们一个小时之后见。”
切斯特和阿尔瓦都点了点头。
玛丽又说:“两位先生可以在这儿逛逛,黑尔斯之家的营蓬,总体来说还是安全的。”
于是他们便分开了。
玛丽看向西列斯,并且问:“您要找的人,会在哪儿?”
“一家酒馆。”西列斯首先说,随后回忆了一下阿方索·卡莱尔寄来的那封信透露的信息。片刻之后,他补充说,“在黑尔斯之家起码已经开了十年。”
阿方索的信中提及,他们是在一家酒馆中得知当年伊舍伍德的探险队中有人幸存。那家酒馆的老板曾经亲眼目 睹过那位同伴的出现。
考虑到伊舍伍德失踪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那么酒馆老板和那位幸存者的相遇很有可能也发生在十年之前。
正由于伊舍伍德当年出发探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贵妇也疑似提及过伊舍伍德的行动——所以,当年团队中有人幸存的事情,才会给酒馆老板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直到十年之后,也能想起。
当然,这是西列斯的推测。具体能否找到这家酒馆老板,也要看后续的行动。不管怎么说,他们得主动尝试一番,西列斯可不知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现在究竟在哪儿。
“开了十年的酒馆……”玛丽沉思片刻,随后突然一笑,“这可不多见。请跟我来吧,我们得去二楼——酒杯碰碰,应该是这个名字。”
“酒杯碰碰”。听起来有点随意。西列斯心想。不过,也让人十分容易记住。
在去往二楼的路上,西列斯总因为布质的地面而不由得提心吊胆,时不时就垂眸望一望地上。当然,他向来冷淡、面无表情的面孔上是看不出这种紧张的。
但是琴多始终注视着他。
于是在上楼梯的时候,琴多突然伸出手,说:“要抓住我吗?”
西列斯略微讶异地望着他。
琴多瞧着他,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都已经抱过腰了,牵个手也无所谓吧?”他随意地耸耸肩,“你怎么样都行。”
西列斯默然。
前方的玛丽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他们这僵持的局面。
琴多的手仍旧出现在西列斯的面前。
在这一瞬间,周围人流如织,不远处有人等待他们的前进,而琴多如此耐心地等待着,几乎掀翻了他对于琴多的一切旧有印象。
他想到马背上那安定、沉稳的脊背。在漫长的旅途中,西列斯除了感受到路途的颠簸,并没有察觉到其他的不适,甚至连最初的尴尬都已经忘却。
直到这一刻,西列斯才意识到琴多那无形之中的体贴。
琴多或许并没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可能只是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可能也没有什么亲疏远近的意识。他只是觉得他应该为西列斯这么做。
因为……
因为这是西列斯。他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无暇多想,伸手握住了琴多的手腕。
……手腕?
琴多无言地举起自己的右手,然后挑眉,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说:“诺埃尔教授,您觉得这是什么?”他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如同波浪一样。
西列斯十分镇定地说:“手指。”
琴多意外地瞧着他,然后笑了一声。他说:“算了。”
他们好像在无形中达成了什么协议,随后,就默契地放过了这个话题,跟上了玛丽女士的脚步。玛丽的目光在他们的手上转了一圈,然后露出了十分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过,她没有就此做出任何评价或者调侃。
他们来到二楼,西列斯便放开了琴多。琴多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的右手手腕,隔了片刻,用指腹轻轻碰了碰。
……西列斯的体温。他想。
明明在马背上的时候更为亲密,但是此刻琴多却察觉出一种轻微的触动。仅仅因为手腕上的温度。
“我们该进去了。”西列斯提醒他。
琴多转头看见西列斯,尤其是那仍旧平静冷淡的面容。突然地,他感到心情一阵烦躁,仿佛刚才那如同窃喜一般的情绪全然消失了,并且还变得恶劣了不少。
但是最终,他还是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
“酒杯碰碰”是一间极为安静的酒吧。这里的客人都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闲适的气质。
玛丽在一旁介绍说:“这里最主要面向的客人,是黑尔斯之家常驻的人们。来来往往的探险者不太可能来到这里,但是长久居住的居民反而会喜欢这里。”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会来到这里。他们需要的正是黑尔斯之家过去十年里的相关消息,而不仅仅只是一次两次的偶然事件。
店铺内部的装饰也仍旧是布料。如果不算那种柔软的、坚韧的材质感觉,那么那简直就像是一堵白墙。可是,西列斯踩在上面的感觉,令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某种奇特的布料。
在走进酒馆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不太舒服的联想:他想,这简直就是行走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胃壁之中。
那柔软的布料?
不,那柔软的食道肌肉。
……西列斯想,格雷森事件真的给他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他没有多想,将目光放在了酒馆之中。略微昏沉的光线下,酒馆的木桌带着一种温润的,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肮脏的粘稠感。
有三五个客人各自坐着,安安静静地喝着酒。没有大呼小叫、嘈杂议论的酒馆还真是令西列斯感到不适应,但是似乎在场的每个人都默认了这个酒馆安静的规矩。
吧台之后,一个矮小的男人朝他们打招呼:“晚上好,客人们。”
他看起来更像是童话中的小矮人——侏儒,意思是。他的身高可能只有一米四左右,头部有些大,整体的身材比例看起来有些畸形。
西列斯想,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身体变异吗?
他无暇多想,三个人便坐到了吧台前位置上。西列斯在中间,琴多和玛丽则坐在他的左右。
“玛丽女士,又见到您了。”酒馆老板用一种出乎意料的尊敬的语气,与玛丽打招呼,随后又说,“以及,琴多先生,您能光临,实在令我感到惊讶。”
玛丽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而琴多随意地点了点头。
酒馆老板又朝着西列斯说:“年轻的先生!我从未见过您,这是您第一次来到黑尔斯之家吗?”
他用年轻来形容西列斯,让西列斯自己都有些意外。他近乎恍然地意识到,这具身体实际上也就只有24岁,还是十分年轻的年纪。
只是他自己的心态较为成熟。
他声音低沉地说:“的确如此。有什么推荐的酒吗?”
身旁的琴多投来一个不甚赞同的目光,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您来的正是时候!”酒馆老板说,“这几日正好有新酿的酒可供品尝,是十分漂亮澄澈的樱桃酒,您想尝试吗?”
“当然。”西列斯说。
酒馆老板便拿出了三个打磨光滑的木杯子,然后从一旁的酒桶中滤出了三杯樱桃酒,一一放到他们面前。
他们都品尝了一口。
西列斯面不改色,心想,这酒精含量似乎不高。
……他要是在这个世界倒卖白酒,能赚钱吗?正想着购置房产的西列斯如此思索。
当然,他不知道白酒配方。十分遗憾。
啼笑皆非的情绪在西列斯心中一闪而逝。
他将木杯子放下,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最近恐怕有不少人品尝过新酿的樱桃酒吧?”
酒馆老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笑容满面地说:“先生,实不相瞒,既然您是与玛丽女士和琴多先生一同来的,那么,您可以直说您想问我什么。”
西列斯微微一顿,便也笑了一声,他坦诚地说:“看来是我多心了。那么,老板,我想问的是,过去一段时间里,是否有两个……”
他的话突然被某个抽搐着倒在地上的酒客打断了。
酒馆老板脸色一变,直接从吧台跳了出来,去查看那个酒客的情况。
隔了片刻,他突然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西列斯听见琴多低声说:“那个家伙死了。”
“怎么回事?”玛丽奇怪地自言自语,“这家伙怎么死的?”
西列斯微微眯起眼睛——他注意到,那个死去的酒客露出的一截手臂。那是如同雕塑一般的铅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