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鹤庭得知宣明珠患病后,第一个想去寻求的人就是他。
只是巧,这位昔年的亲王,被先帝赦封为国师后便闭关修禅去也,多年方内之人。
今日始出关。
“好事。”梅鹤庭心想,也许今日会是个否极泰来的日子。“备马。”
*
疾驰的马蹄向南而去。
护国寺位于布政坊,是洛阳十二寺中香火最鼎盛的佛寺,值端午节后,前来祈福消厄的人多。
前殿广台中央的青鼎香雾缭绕,往来礼佛的香客济济喧阗,盖住了后阁偶或传来的梵音磬响。
梅鹤庭在寺门外下马,入寺穿过广袤殿宇,直奔后的毗卢阁去。
此地有一棵出名的奇松,至偃盖,人过绿荫,耳边骤得清静。那一排僧寮就在佛阁后,青砖灰墙,一水破子棂窗,其中又有一间独立而出的槿篱精舍,格外清致。
法染国师的侍者之前接待过此二人的来访,便将两位檀越引入此间禅房,双手合什:
“吾师出关后便施主的拜帖,命小僧请施主在此少待,吾师沐垢衣后便来。”
梅鹤庭鲜少与沙门中人打交,微微颔首,致一谢。
倒是姜瑾伦类地合个掌,侍者转身而出,他盯那僧人的双脚,眯了眯眼,转而心里嘀咕:难成这位皇叔祖闭关几年,都没洗过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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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鹤庭则环顾禅房,舍中的陈设简洁已极,唯一榻一案,一箱笼一禅杖,一张琴一盆兰,余者,便是墁砖地上的三两蒲团。
中间那只蒲团上放有一张偈。
笺纸上墨『色』新鲜,想来写未久,大抵是国师闭关修禅有所心得。
梅鹤庭无窥私,扫过的余光却被那熟悉的字迹吸引。
他微愣。
去拾谒在手,纸上的字迹,是他这段时日朝夕相伴的,绝会看错。
虽然宣明珠注下眉批是在十几年前,笔力尚有些稚嫩,但起笔锋芒与细微处的习惯,都与这张帖上的字如出一辙。
“稀奇。”
他的身后忽响起一清音,如冰击玉磬般好听,“她的字,原是我手把手教的。”
梅鹤庭指端微微收紧,眼锋轻侧。
那身披海青佛袍的无尘之人便在木柞槛外,手拈佛印,面含微笑进。
墨眉,漆目,雪颈,赤足,纯『色』的黑与白交织在他身上,华无忧之姿,宛如一尊玄脂玉相间雕成的佛陀肖像。
最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冰蓝『色』的瞳。
梅鹤庭转身与他面相对,望那双异域的瞳孔,心海浮出四个字:妖冶清凉。
想起来,此人的母妃为胡人,深得晋穆帝宠爱,是晋朝开国以降以胡姬身份册封皇贵妃的第一人。贵妃之子,则是晋明帝最小的兄弟。
长公主当年,称他一九皇叔。
梅鹤庭入京会试那会儿,此人已落发入寺,所以他往常只从旁人口中耳闻过,说这一对叔侄,感情颇佳。
动『色』地收住眼锋,梅鹤庭以士人礼揖之:“梅长生过大师。”
法染回以佛礼,曼婉线如同沕潏清澈的泉流:
“梅驸马,琼林当日最年少,闻名许久,缘悭一面。今临敝舍,知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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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久违的称谓落在耳中,如火燎原。梅鹤庭静了一静,才:“某已非驸马。”
法染迟迟哦了一,面孔似浮现一丝困『惑』,出家人的定力又使他随即释然。
“那么檀越,所闻而来?”
梅鹤庭凝视那张貌若宸宁的脸,开门山,将长公主的状况与恳祈出。“——大师当年于长公主有舐犊之情,而今怀慈悲之心,万请涉尘渡厄,长生胜感激。”
当年此人年纪尚轻,又非医者出身,便有本领参与血枯症的配『药』。潜归空门这些年,医精进也未可知。
哪怕希渺如萤,梅鹤庭也宁可信其有。
法染听后沉默良久。
“血,枯,症。”
纯黑的僧袍衬那张染尘埃的玉面,无悲无喜。
半晌,他垂下一双蓝眸,合掌转身,“既如此,便叫她过来,我给瞧瞧。”
姜瑾听国师轻描淡写的语气,一愣,偏看公子一眼,急:“国师谅,长公主如今凤体违和,恐怕无法……”
今日公子来到这里,原是背公主事,请法染国师至公主府尚可,长公主看在往日感情上,总会将人拒之门外,这看病一事便顺理成章。
可若要说动公主殿下降玉趾到佛寺,那便要费一番大周折了。
长公主如今连公子的面都肯一。
法染的光足已踏在槛外竹廊上,悠静的音飘来:“若她已无法出门,吾亦无起死回生之法。”
“好。”
在那角黑袍即将消失时,梅鹤庭应了他。
法染的背影在阳光下远去,梅鹤庭注到,他光洁的顶并无戒香疤。
……
“——公子,您可觉得那位大师有,有让人好接近?”
出了佛寺,姜瑾身上便有些自在。牵过马忍住询问公子,“他身边的侍者仿佛……”
“呼吸匀长,小腿有力,怀武在身,当是昔年亲王府中的亲卫。”梅鹤庭心中似在思索什么,随口言,“出家后身边留一个心腹,无可厚非。”
他明显的神游外,姜瑾状便默默闭了嘴。
*
当傍晚,长公主府的门房收到了一张字帖儿。
那帖上既无拜启,也无落款,只有一秀若云岫的字。一呈进去,宣明珠认出那熟悉的字迹,恍如隔世。
轻念:“月水无形,我常只宁。朝子,岂羡王侯。”*
“皇叔出关了么?”她一下子起身,忙又问,“来送帖的是什么人?”
迎宵回:“门房说是个僧衣布鞋的小和尚,问他话都答,呈上字帖便合掌了。”
“那便是了。”宣明珠面『露』欣喜,想了想:“去雏凤院告诉宝鸦一,明儿我带她出门访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