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秦人真不是一般的迷 信。
瞧着眼前一本正经的驱鬼场面,崔元不由有些想笑,可阿梨解释地如此严肃,崔元还是忍下眼中的层层笑意,再次出声询问:“现下可需崔某相助?”
听见崔元的问话,李奋忙放下手中细活,凑上前来和蔼拒绝道:“来者是客,奋因忙于安排驱鬼之仪,疏于招待贵客,心中已是愧疚,又怎敢劳烦二位郎君相助?”
见崔元有反驳之意,李奋紧接道:“家妻不及筹备朝食,若是二位不怪,可去三里外的贾市瞧瞧,虽不及咸阳繁盛,总也能瞧见不少稀罕物。”
秦时重农抑商,商人需入特殊“市籍”,也便是当时的贱籍,甚至刘邦还曾“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也正因此,很多有志于朝堂之人是不屑于从商的,譬如韩信。
李奋口中的贾市,便是以私营商贩为主的市场。
崔元本还想推辞几句,听李奋提及贾市后,这才乖觉应承下来。实话实说,他早便想考察下秦朝的市场行情了,道阻且长,他须得设法搞点钱财,总不能单靠保镖的工作度日。
考虑到顺便补充下旅途供给的问题,崔元仔细问了路线。听李奋解释,此时多是“举旌当市”,他们二人只需出里后,朝着远处的旌旗直直寻去,便能找到贾市所在。
崔元牵起阿照的手腕,两人顺着旌旗的指引寻到贾市,原来秦国的市场同现在的市场极像,是以土墙围成一片封闭式的区域,四周有门。
开市后,所有商贩列肆而设、人潮涌动,好不热闹。
从粮食布匹,再到铜铁车辆,甚至是各类禽畜,崔元看得眼花缭乱,却不忘阿照早已饿得肚皮帖骨,忙先寻了处食肆,让他填饱肚子,出门后还为他买了些饴糖,以供途中解乏之用。
待将列表中的购物清单尽数勾掉,崔元终是将木牍塞回怀中,慢悠悠吐出一口闷气。
阿照尝试性舔了舔手中的饴糖,甜滋滋的,以前怎么不觉民间的东西这般新鲜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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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崔元的异样,阿照飞快抬起头来,崔元不知瞧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惯来清清淡淡的眸子里竟盛满了压抑与震惊,仿佛下一秒,便要窒息而亡。
阿照顺着他的视线朝东北望去,入目首先便是一群猪马禽畜,被栏杆圈起,尽是哄然嘈杂之声。紧接着,他的视线扫过禽畜圈栏,恰好落在那群被安排在畜牲旁侧的男女身上。
是吏臣妾,阿照眉宇微紧,他们仿佛没有尊严一般,齐齐整整地排列在禽畜旁侧,供来往之人肆意挑选、指指点点,这便是秦国的“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
阿照重新瞧向崔元,崔元眼中初时的震惊褪去稍许,取而代之则是显而易见的难过。阿照满面不解地将他望着,思虑片刻,试探问出一句:“先生可怜他们?”
崔元回过神来,瞧着阿照习以为常的目光,心中的无力感更加清晰明显。他险些忘了,阿芜便是这样被李奋买回家中的,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因此失态。可当真瞧见这种人口买卖的场景时,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却是他从没想过的震撼。
明明距离那样近,可他们与自己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他们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而导致这种命运的诱因,有时仅仅只是连坐。
有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因为生错了家庭,便要永无出头之日吗?
崔元没有回话,只若有所思地应和一声。阿照见他心神不宁,本是想宽慰几句,谁知话一出口,却迅速脱离了自己的本意,“即是罪当如此,先生何必怜悯?”
他本是想说,这些人沦落至此,必是有因可循的。而且吏臣妾虽是私奴籍,但只要勤劳肯动手,照样能吃饱穿暖,至于尊严,罪人又何来尊严一说?
崔元并未料到阿照会出此一言,心中忽而涌上一阵闷火,他怎会如此笃定地认为这些人全是罪有应得?他又怎能确信自己今后不会因旁人的过错而沦落至此?
虽是如此想着,良好的修养却没有让他立即发火。
崔元耐心握上阿照的肩头,认真反问道:“若按阿照之言,阿芜既不知其良人有逃匿之心,又如何要为其受过,变卖为奴?他们的子孙又何罪之有,生来便要被冠上私奴之籍?”
崔元的眼神炙热清澈,阿照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待瞧清崔元眼中那种不可撼动的坚定与信念,阿照不由心尖一烫,忙挣扎着别过脸去,希望耳根丛生的热度能够尽快消弭,脑中想的却是——
原来世上当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人,对谁都是一副谦谦温和的模样,似乎善良过度,极易被人哄骗,可偏偏又叫人忍不住向他慢慢靠近。
这种感觉,就像是枯竭的土地突然遭逢甘霖瑞雪,就像是濒死的旅人猛然听闻故乐乡音。
就像……
就像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