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未等到大致痊愈的当日,阿照便趁夜敲响崔元的房门。他求崔元送他返秦,若是安全回到咸阳,他定会给予崔元丰厚的报酬作为答谢。话虽如此,可细细想来,却不过是张空头支票而已,能不能抵达咸阳还未可知,更别提还有抵达咸阳后对方会不会赖账等一系列可能问题。
也即是说,崔元获取酬金的唯一凭证,便是对方的人品。
许是鲜少求人,阿照见崔元支着下巴,似是而非地来回思虑着,眸中竟逐渐堆积起浓厚的湿气,他害怕被崔元拒绝,也可以说,他害怕任何拒绝。与其被人冰冷推拒,倒不如自己高贵地离开。如此想着,阿照回身便走,手指摸上门板的瞬间,崔元方弯眉笑笑。
“阿照莫不是反悔了,不想予我那十金酬劳?”
……
回忆断续拼凑而来,崔元垂下眼睑无声笑笑,谁知院中却猛然传来一道妇人的高声斥呼,她的语速极快,夹杂着北地郡的秦音方言,崔元屏息去听,才听出几则碎片化的信息。综合来看,便是此人对崔元的住宿请求表现出了“惊诧”与“严拒”两个态度。
虽不清楚院中人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抗拒反应,崔元还是下意识抓起阿照的手腕,打算识趣离开,趁着风雨夜来临之前,尽快寻得容身之所。
未及迈开步子,阿梨便已趋行而回,见门外的公子哥哥了然欲走,面上更是蒸腾起几朵愧疚的红霞,就连声色都染上些微颤音:“今日多有不便,阿媪言辞激烈了些,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崔元报以温和一笑:“无妨,有劳小玉姝了。”
阿梨被这声声“玉姝”唤地耳根发烫,尽管方才阿媪千叮万嘱,叫她莫要多管闲事,可眼前的公子哥哥这般温和亲切,阿梨还是没能压下心底的炙热,想他二人自赵国远途而至,应当并不清楚秦地的诸多风俗,便将心底话尽数兜罗而出。
“今日无论投宿何家,两位哥哥都不会如愿,倒不如趁着里监门尚未合闾,尽早出里另寻他处暂作避雨。若是阿梨未曾记错,出闾门直向西南不出三里便有一处废庐。”
此时秦地普通百姓是以“里”的方式分布定居,大多是全封闭设置,每里设有闾门,专门由里监门来看守,开关皆有时辰限制,类似于现代的小区。崔元二人若是寻不到借宿人家,又错过合闾的时辰,那便只剩在里巷中悲惨迎接风雨的命运了。
来不及细究原因,崔元携着阿照道谢而去。
两人出里后按照阿梨所说乘牛车朝西南急行,果在骤雨摧残前,寻到那处草庐暂作栖身之所。草庐看起来有些年岁,顶上茅草已被掀翻些许,垂死般耷耸在檩椽之上,崔元脑中忽而就跳出那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来不及心疼地抱住自己,崔元先是将牛车与阿照尽数安顿好,复出门收拢木棍稻草,打算架个野炉生火。幸好此处邻水,崔元也随身携带着在赵国时自制的简易净水器,等生起火来之后,总也能喝上几口热水。
阿照任凭崔元忙着,半点帮把手的意思都没有,崔元习惯了此人没由来的“王子病”,因而也并不在意,一个人进进出出地忙碌多次,终是搭好火架,并在随身的箧箱中掏出些面饼野菜,蔬菜趁着火候烤了,再撒上些葱韭,虽然不如现代的烧烤,但针对秦时的伙食来说,已是色香味俱全了。
等忙完所有的活计,崔元挽起袖袍毫不在意地揩了把热汗,平日里阿照虽然冷淡,可却是个极其爱吃的孩子,若是按照惯例,此时见他准备妥当,阿照早该默不作声地蹭坐过来才对,今夜却好生安静。崔元忍不住回头去瞧,草庐并不算大,阿照就睡在几秦尺开外的地方。
只见他侧枕着手臂,躺在崔元为他提前铺好的茅草上,闷不吭声地背对着自己,崔元只以为他在同自己闹着脾气,虽然不明缘由,还是将烤好的蔬菜为他夹在面饼中,又取了些热水一并端到阿照身侧,边走边道:“阿照可知今日为何借宿失败?”
本以为对方会是一贯的沉默,谁知阿照虽未转身,声音却挟着凉意扑面而来,“辛酉日。”
瓮声瓮气的,崔元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辛酉日?”
阿照终是肯开口解释:“秦地惯有风俗,每日宜忌皆以《日书》为准,辛酉日不宜接纳住宿,因而你我二人会有此遭遇。”
话罢,似乎生怕崔元误会,忍不住又接上一句:“我也是刚刚才忆起此事。”
日书?崔元脑中灵光一闪,忙起身自箧箱中翻找起来。
还记得向盖聂告别之时,好友虽不舍离别,可到底尊重他的意愿,不仅将收藏多年的刺刀送与崔元,更是为他备上日书,让他时时翻看,莫要在秦地犯了秦人大忌。当时他只以为盖聂是夸大其言,秦国怎会迷信到这种地步,事事都要参照一本破书来断定?
如今身在其中,他才得有体会,怪不得秦王后期会那般重用方士,执着追求长生之道,原是与时下的迷信风尚大有关联。崔元正要翻开《日书》细品,谁知伴着火花的噼啪作响,耳边竟突然捕捉到一声极浅的闷哼。
压抑的、灼热的,与窗外的瓢泼雨声似乎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