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与狂风一齐呼啸,众神一哄而散,谁也不愿夹在愤怒的两方中间。天空迸射烈火,地面迸发岩浆,可怕的热气灼烧着阿里马的平原,甚至陆地本身也要被白热的雷火所熔化。神王震吓着下方的人类,像要逼迫他放弃这个可怕的愿景,并且在万万个霹雳的怒吼中臣服一样。
阿波罗亦升高到天穹,九位缪斯女神作为他的伴驾,围绕着他的黄金马车飞舞。他既是太阳的光辉之神,又是掌管着文艺的大神,他几乎是在嘲笑谢凝的资质与水准,嘲笑他身为普通人的平庸。
“多洛斯,难道你忘了你昔日的泪水与挫败了吗?”伴随雷霆的轰鸣,阿波罗的吼声清晰可辨,“你忘了你是如何在我的画作面前羞愧地败退,苍白着脸颊,并且落下许多泪水吗?我看到你的痛苦,正如你是何等艳羡天才的奇崛与不朽。你为什么还不屈服于我呢,我本该是掌管你的神明!”
谢凝心里很明白,他不能屈服,屈服就意味着承认了泯然众人的平庸,招供了懦弱无能的本质,意味着自我的雷霆向下击碎自我的山脊,自我的大海向上翻覆自我的船只。
但是不是天才,能不能成为天才,对他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了。
雷电威赫,烈火光耀的巨响中,他捏着画笔,忽然想起昔日的光景——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地宫,厄喀德纳抱着他,仰头望着天顶那条灿烂的人造星河,四周静谧无声,唯有他蛇尾的尖端,惬意地轻轻摇晃。
我不再想要成为天才了,谢凝在心中说,我只想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平凡生活,这就足够了。
火河环绕,黑暗死寂的塔尔塔罗斯中,厄喀德纳慢慢睁开双目,金瞳流转出璀璨的光芒。
多洛斯……多洛斯,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我是多么幸运啊!居然又一次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和声音。
作为关押泰坦巨灵的牢笼,塔尔塔罗斯就是深渊之神的本体。囚于此处的神灵无需劳作,更不用接受什么残酷的刑罚,因为落到这里,他们总会渐渐逸散形躯、消磨神魂,与原初的深渊融为一体。
来到这里之后,厄喀德纳就用漫长的睡眠抵御着这个过程。他必须得撑下去,直到众神达成了自己的誓言,在多洛斯离开人世之后,再送他的灵魂下来冥界,与他团聚。
长久的沉眠里,厄喀德纳十分小心地雕琢着自己的梦境,塔尔塔罗斯是吞噬者的故土,在这里,任何光源都会被深渊吸收殆尽,包括温暖的记忆,来自尘世的思念。可他实在是太想念多洛斯了,再怎么小心翼翼地掩藏,总免不了要梦见几次他的爱侣。
醒来的多洛斯会伤心吗,会流泪吗?因为牵挂着自己,他一定不会老想着回家的事了,可是,他小小的一个人在地上,该是多么孤单,多么无助!
人身蛇尾的魔神,到梦中苦苦思虑着这些事。
地上的神明会不会好好医治他,会不会借机欺辱他?没有我的看护,离开阿里马,还有哪里能收留多洛斯呢?艾琉西斯是恩将仇报的故土,奇里乞亚也不适合画家居住,啊,难道他要去山林间流浪,与野兽相伴为生?
一梦到这里,厄喀德纳就心疼得要命,无法安稳地维持神力。
幸而事情总有转机,就在不久以前,厄喀德纳再度察觉到了熟悉的,来自灵魂的触动。
只有多洛斯的画笔,才能带给他这种感觉!沉浸在恍如隔世的狂喜里,他能体会出来,他的人类又伤心、又痛苦,可他仍然对自己诉说着爱和思念,并且期望厄喀德纳能收到他隔空传递的一颗真心。
啊,那时的厄喀德纳满心欢愉,差点在塔尔塔罗斯疯狂地盘旋起来,他的多洛斯痊愈了!奥林匹斯神纵然拥有百般的卑劣,终究还是履行了一次约定。光是知晓“多洛斯平安无恙”的这个事实,就足以支撑他在凄黑的苦狱再熬一百年、一千年。
不过,这次的感应,似乎比上一次更悲伤、更简短,也更强劲有力了。多洛斯究竟出了什么事?
身处阿里马的平原,谢凝很快就收拢注意力,他不必理会众多天神的恐吓,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着自己的计划。
他在混沌的衣摆上增添最后一瓣色块,随即便着手勾勒盖亚的面庞。他画着大地的母神,在大地之下,便是塔尔塔罗斯的深渊,大地之上,则是黑夜倪克斯的双臂,拂过黑暗厄瑞玻斯的衣袍。他画出古老的天空暴君乌拉诺斯,太空埃忒尔,白昼赫墨拉……种种的原始神祇,皆在混沌的怀抱里诞生出重重幻影。
喧嚣的世界离他而去,突然降下的黑夜不能阻拦他的视线,噼啪闪亮的雷霆与天火,亦不能让他下笔的速度放慢一秒。
太幽默了,谢凝继续面无表情地打着草稿,连“不能打扰”的誓言都被自己忽悠着发了,这点声音和光线的变化又算得了什么?他累了,就躺到盖亚的土壤上睡一觉;他醒来,就接着提笔开画,不需要吃喝,同样无需跟多嘴的神明争辩。
直至谢凝画到海神蓬托斯的五十个女儿,画到海洋女仙之首的忒提斯,众神终于在畏惧和挫败中承认,他们的利诱不见效果,恫吓亦无法动摇少年的仇恨与决心。
“如果你能停下手里的画笔,我们愿意违背自己的誓言。”宙斯颓丧地低头,向谢凝恳求,“我答应你,因着违背誓言的代价,众神再也看不到奥林匹斯的光辉,将受到比在深渊更多的磨难……我愿意放厄喀德纳出来,离开深渊的牢笼。”
谢凝停下笔,讥讽地瞥了他一眼。
“说的都是废话,你先放出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