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幸灾乐祸地将人类瞥了一眼,他想起赞西佩的妩媚美丽,以及地宫这些时日流传的谣言——面对诋毁的羞辱,这小个子面色苍白、不发一语地走远了,事后,蛇魔竟也没有惩罚说这些话的巨人。
因为这种种的迹象,四臂巨人倚仗资历,竟破天荒地向他坏脾气的主人大胆提议:“啊,主人,我怀着谦卑的心情,向你提出建议:在这国中没有不崇敬你的人,倘若你感到高兴,何不发扬主人翁的精神,请那位同是祭品的外乡女子,一同坐在你尊贵的餐桌上用饭呢?”
谢凝手上的动作停了,他垂下眼睛,定定地盯着盘子里的烤肉,好像上面开了一朵花似的。
厄喀德纳皱起眉头,他嘶嘶地威胁道:“小心地说话,仔细你愚蠢的项上头颅!上次我自发承担起东道主的责任,又为我带来了什么好处?”
他还想再大声斥骂几句,又想起赞西佩是为了谁的担保,才能留在这里的。在这件事上,魔神少见地犹豫了一下,他决定再问问多洛斯的意见。
他转过脸,神情一下变得和颜悦色,他问:“多洛斯,你瞧,这女子是为了你的话语,才可以留在阿里马,平日里,你对她也是友善的!你愿不愿意让她来我们的餐桌上用饭呢?”
谢凝的睫毛一阵哆嗦,他吸了口气,睁大眼睛,望着厄喀德纳。
餐厅就是只有他们两个的小天地,在这里相处的时光,全是非常私密的、亲昵的。厄喀德纳的性格酷烈直接,按他对奥林匹斯神的憎恶程度,在巨人提出那个建议的下一秒,他不说恶心地砸了盘子,也该大骂巨人一顿,把对方吓得说不出话。
……可是,他怎么征求起我的意见了?
他的心头始终淤堵着一股郁气,厄喀德纳的举动,更是不能让他往好的方面去想。
“看你吧,”谢凝轻声说,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做决定就好。”
我做决定?
蛇魔为难地吐着信子,他要把神造之物赶走,多洛斯会不高兴吗?毕竟,除了赞西佩,多洛斯再没跟地宫的其他人说过话了……
思来想去,厄喀德纳忍住不悦之情,勉强地对四臂巨人说:“那你就叫她来罢,在桌尾扔一个盘子给她!”
做完这个艰难的决定,他问谢凝:“这样行吗?”
四臂巨人得意洋洋地走开了,谢凝的嘴唇动了动,第一句话,他没能说出来,再攒了一句的力气,他才点点头,低声说:“……行。”
片刻后,赞西佩进入王座室。她诧异地瞄了谢凝一眼,先对厄喀德纳道谢,然后才拘谨地坐在餐桌末尾,不声不响地吃起自己的饭来。
这一餐的氛围实在诡异,赞西佩不说话,谢凝同样很少开口。厄喀德纳愣愣地看来看去,按照往日的相处习惯,他挑拣人类喜欢的吃食,放在对方的盘子里,谢凝也只是简单地“嗯”一下,说声谢谢。
吃空了自己的盘子,谢凝便放下餐具,平淡地说了声:“我吃好了。”
他转身离开,先一步退出了餐厅,退向更深的蛇巢。
厄喀德纳:“嗯嗯嗯?!”
魔神万分不解,他扔下吃了一半的铜牛,急急忙忙地擦干满手满嘴的血,便慌张地追着他的人类走了。
赞西佩低下头,她始终缄默,什么都没说。
·
是夜,赞西佩睡在床上,她的耳畔渐渐氤氲起一阵奇异的牧笛声,乐曲悠扬,便如无孔不入的雾气,吹醒了沉眠的神造者。
她睁开眼睛,神智倏然清明。赞西佩赶忙翻下石床,系好衣裙,披上斗篷,偷偷潜出阿里马的地宫。
乐声笼罩着她,她所到之处,那些目光炯炯的巨人都像是瞎了一样,任由她从面前快步跑过。
她迈出数千层石阶,悍重的铜门仿佛有了生命,自发打开了一条细缝,供她出入。
踩着积雪,在久违的、清明的月光下,她看到一位年轻的旅人,他坐在货车上,身边放着一根木杖,毛驴悠闲地甩着耳朵,听他吹出的明快小曲。
赞西佩恭敬地说:“赫耳墨斯神,我听见了你的牧笛声。”
伪装成旅人的神明跳下货车,朝赞西佩走来,他一边走着,身形便愈是高大,来到她面前时,他的外貌、体态,皆与神祇一样威严了。
“赞西佩呀!”他轻快地打着招呼,“因为那头魔神降下了遮蔽眼目的雾气,我在天上的兄弟姊妹,都十分好奇你的成绩。你可是众神的冠军,无往不利的美物,告诉我,你的进展如何了?”
赞西佩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退缩的情态,这不免令赫耳墨斯大大地皱起眉头:“怎么,难道厄喀德纳既不杀你,却也对你无动于衷吗?”
“……多洛斯救了我,”赞西佩声音微弱地说,“他看中我的才能,将我留下,与我探讨艺术的功课。”
赫耳墨斯十分吃惊,他严厉地望着赞西佩,即便是火神亲塑的美貌,美神赐下的楚楚动人的媚态,也没能让他软下心肠,他下着严酷的命令:“这不是你该思考的事,赞西佩!你的名字昭示了你的命运,这是你不可违抗的指令:破坏、并且拆散那畸形的结合!你须得这样做,否则,即便司雷电者不出手,我的姊妹雅典娜也是要叫你毁灭的!”
赞西佩吓得流了眼泪,她问:“那我要怎么做呢?没有金箭的威能,魔神是何等深爱着祂的多洛斯,我怎么能拆散他们,并且还可以不被魔神残忍无情地杀死?若你曾为我的美丽啧啧称赞一次,赫耳墨斯,行路者的保护神,就请你大发慈悲地怜悯我吧!”
赫耳墨斯叹了口气,他想了想,缓和了语气,说:“那你就将‘多洛斯’的来历,悉数告知厄喀德纳好了,魔神的性子多么残忍,祂是不会容忍欺骗,也不会容忍背叛的。只要你能做到这件事,我就为你在雅典娜面前求情。”
赞西佩望着神明的离去,赫耳墨斯重新吹起牧笛,跳上货车,很快地驰远了。
第二日,谢凝在静室中看画,门开了,赞西佩披着斗篷,突然走进来,伏在他的脚下,左手抱着他的膝盖,右手抚着他的下巴。
“我也求你的怜悯,多洛斯!”她这么说着,便把赫耳墨斯威胁她的话语转告给了谢凝,“我像一根夹在中间的野草,我是没有办法脱身的,只有求你的怜悯,请你理解我的做法。”
谢凝放下画册,无声地看着她,他沉默的时间那么长久,久到赞西佩以为,他是变成了一尊不会说话,不会笑的石像。
“你去说吧,”良久,他低声道,“我允许你去,告诉厄喀德纳,我的秘密。”
他轻轻地催促:“去吧,没关系,我不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