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没听出他的恶意,回答:“我缺乏参照的数据,人类说真理越辩越明,而被困太久,我没有可以用来纠偏的对象。”
顾星桥向后靠在床头,他仰起头,垂下眼睛看天渊。
“然后?”他问,“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倒霉蛋无意间掉到你这里来吧。我打开这个跃迁坐标的时候,身后起码跟着三十艘护卫舰追杀,那些人呢,又去哪了?”
天渊漠然道:“庸众岂能与你的价值相提并论,你们之间的差距,比尘埃相较金刚石还大。”
顾星桥不自在地挪了挪肩膀。
“至于跟在你身后的集合舰群,”天渊说,“粗制滥造的废物,竟也敢计划登陆天渊的降落平台,我已经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结局。”
“什么结局?”顾星桥问。
天渊微微一挑眉:“我不在乎。”
顾星桥:“……”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的日程。”天渊一抬手指,将密密麻麻的数据清单移至顾星桥面前,“复仇的贯彻,理应有精密的规划。”
“我不信任你。”顾星桥说。
“我也不需要你的信任。”天渊同时说,“信任不是言语的表态,给我时间,你自然会知道,我的承诺有多少份量。”
顾星桥盯着那份细致入微的清单,一眼望去,几乎全都是针对个体强化的选项,以及训练使用古人类科技产物的培训教程。
看起来,天渊似乎很想把他塑造成一个顶尖的单兵重火力杀手。
“我的心结,不是杀了西塞尔就能解决的。”顾星桥说。
“你还想解放你的家园,想洗刷自己的冤屈,可是你的骄傲又不允许你这么做。”天渊说,“你不想再去花费口舌,向族人解释你的清白,因为那样太卑微了,你宁愿用行动表明意愿,给予他们永远的自由后,再孤身一人,独自离开新的家园。
战舰的化身略一歪头:“我说得没错吧。”
顾星桥无话可说。
何止是没错,简直是字字见血。
“放心,不会让你太快去杀西塞尔的。”天渊说,“第一阶段的教学,只是为了提高你的生存几率,你的精神强如陨钢,身躯却一捏就碎。孱弱至此,我需要你增强体质,来确保我们合约的份量。”
对着顾星桥,他伸出一只白如陶瓷,骨节分明的手掌。
“晋升为合作者之后,我不会再主动伤害你,强制你做不情愿的选择,”看见顾星桥仍然不为所动,天渊紧接着补充,“我的酒库,也为你无条件地开放。”
顾星桥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手掌,静默良久,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同样伸出一只手,拍在天渊的掌心。
“成交。”
握住人类的肢体,天渊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受。
这实在是一只非常温暖,非常柔软的手,仿佛稍微用一点力,都会碎在他的指缝间。
为了摆脱这种奇怪的触觉,天渊连忙松开了五指。
“跟我来,”他说,“去训练力场,可以让我测试出你现在的身体强度。”
正如所有天才的优等生一样,顾星桥向来不怕测试。以前在军校,就只有他碾压同级学生,乃至授课教师的份,没有别人看他吃瘪的份。此时此刻,对抗的目标成了强大无匹的战舰意识体,他那死水般无风无浪的心绪,居然吹起了些许兴奋的涟漪。
跟着天渊,顾星桥走进一个开阔的空间,天渊一抬手,就像出水磐石,身侧的银色墙壁顿时浮现出一排黑色的作战服,只是比天渊身上穿的更简素。
“换上衣服,”智能生命再一抬手,另一排近战武器也浮出墙面,“挑你趁手的用具。”
顾星桥二话不说,当着天渊的面,利落地脱掉了身上宽大的病号服,露出伤疤重叠的颀长身躯。他的四肢无一丝赘肉,双腿修长结实,腰腹的肌肉亦是精瘦漂亮。
天渊转过身:“你还……”
他盯着顾星桥,发声系统忽地卡住了一瞬。
“你还可以挑选场地……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换衣服?”
不知为何,天渊无法移开他的视觉器官,也无法眨一眨眼睛。
视网膜上,笼罩万物的数据流瞬间清空,只干干净净地倒映着……倒映着顾星桥袒露的躯体。
“我需要在别的地方换么,”顾星桥迈动赤|裸的长腿,挑出一件作战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又放回去,再拿下一件,“这里没有更衣室,你也是同性别的构造。”
“我以为、以为人类,应该更加注重隐私才对。”天渊冷静地结巴,瞳孔不住扫描着顾星桥的后背,从阴影优美的蝴蝶骨,到紧窄的细腰,再到饱满的……
不,不对。他的核心模块为什么又在加速过热?难道因为看见人类不穿衣服的模样,他就生气了吗?
“上过军校,就该习惯没有隐私的生活了。”顾星桥漫不经心地说。
他挑了一件结构合心的作战服,因为有一截人造的胸椎,他总是习惯性地关注那一块的护甲。换上了崭新的作战服,他转向另一边,伸手抓起一把材质未知,洁白如雪的薙刀型长武具。
“要测试?”他转向天渊,“来。”
那一瞬间,天渊竟然下意识地模仿了他以前见过的人类举动,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喉咙。
“我不会使用权限来阻挡你。”天渊的语气仍然十分从容,只有瞳孔在快速闪烁,试图调出平日的数据流,来覆盖视觉暂留的影像。
顾星桥的后腰上,有一颗浅色的痣……覆盖、覆盖!
“……也不会使用控制力场和能量护盾来阻拦你。”天渊说,“只要你能触碰到我的外衣——无论用武器,还是用身体,即视为你的胜利。”
“可以。开始?”顾星桥问。
“开始。”天渊回应。
刹那间,顾星桥的身影已从十几米外猝然消失,闪现至天渊面前!
无从形容这样的高速,薙刀是极其古老的武器形态,在过去的战场上,只有体格悍勇过人的武者,才能提起一把长逾两米的大薙刀,挥刀时势若雷霆,能将狂奔的战马也一分为二。
但是顾星桥的身形,足以用轻灵这样飘渺的词语来描述,他迷蒙的宛如一阵风,提刀直挥的弧度,却比噬人的猛虎还要残暴!
“快。”天渊轻吐出一个字,顾星桥留给他的反应时间,也只够他吐出这么一个字。
外骨骼霎时横切,在巨震中拦住了薙刀的锋刃。
天渊的考题看似宽容,实则充满了刁钻的苛刻陷阱,无论顾星桥是攻击还是防守,他的武器强度,都无法与天渊的身体强度相媲美,尤其是他身后的八根外骨骼装置。只要与顾星桥的武器相撞,那么受损的,一定会是顾星桥。
前后两声碰撞,薙刀的刀面,已然出现了细细的裂痕。
他换刀变刃,百分之一秒的间隙,合金的颤鸣响彻整个空间,杀机将刀光剑影尽皆化作蒙蒙的雾气。顾星桥一瞬挥刀一千八百次,天渊也同步阻拦了一千八百次!
疾速的攻势撕裂了空气,每一次出击,都制造出尖啸的风响,只是无法撼动天渊分毫,他恍若一座岿然不动的高山,狂风不可摇撼,寒潮也对他无能为力。从远处看,他们就像在跳一场舞,一场刀锋为鞋跟,杀意为衣袖的舞蹈。
但是,面对这座巍峨的山峰,顾星桥并不感到无力,亦不觉得渺小。他的成长永无止境,所以那些曾经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人,不是被他抛在身后、踩在脚下,就是用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将屈辱作为动力的燃料,只要还有一个帝国人为此嘲笑他、看不起他,那他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那一刻,顾星桥高高跃起,掷出残损的薙刀,飙射向天渊的身体,他则以肉身紧随其后,如箭出弓。
天渊的神情无比冰冷,锋利的外骨骼犹如无坚不摧的长矛,点刺劈空的同时,也将薙刀碎作四射喷溅的千万片,但是紧接而来的,就是顾星桥的身体。
机械生命的虹膜不由自主地一凝,出于他自己都探究不出的原因,天渊的附肢下意识地偏移了毫厘之差。
——那不过是一个极其短促的距离,对于顾星桥来说,已是完全够用了。他灵敏地错身闪进防御的间隙,外骨骼的尖端一路摧枯拉朽,破开了作战服的钢化纤维,同时亦将顾星桥的侧身犁出了血花飞溅的漫长伤痕,可青年就像失去了感应痛觉的能力,凭借惯性,探手重击在天渊的胸前,同时将智能生命狠狠地撞翻在地。
两两对视,天渊浅紫色的瞳仁不住微颤,顾星桥骑在他身上,保持着提拳的姿势,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你赢了……”
“……算平局。”
他们一齐开口,又一齐闭上嘴唇。
“你让了,我看到了。”顾星桥浑身冒着热气,慢慢放下拳头,他的汗水汇聚成股,滴滴下砸,“算平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