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郡主眼圈一红,心里针扎一样难受。她不知道该怎样与新找到的女儿亲近,但她很清楚:像以前那样是万万不行的。
先时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这是自己亲生女儿,又怎能那样对她?
栖霞郡主恨不得将这十几年落下的全都补给女儿 ,却不知究竟该怎么做。
犹豫了一下,她轻声问:“那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给你做?”
沈纤纤压下心中的烦闷:“都不用。我不用你为我做什么,像以前那样不管我就挺好的。”
栖霞郡主还要说话,被丈夫轻轻扯了一下袖子,她只得噤声不语。
晚间无人时,昌平侯安慰妻子:“这种事情急不得,须得慢 慢来。十六年呢,哪是一朝一夕就能亲近起来的?”
何况身份未明时,双方相处还不太愉快。
栖霞郡主掩面而泣:“我是怕她记恨,一辈子都不认我。”
昌平侯轻轻拍一拍妻子的手背:“不会不会,肯定不会。慢慢来,慢慢来。你看她现在不是愿意随我们去宛城了吗?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咱们真心实意对她,时间久了,自会好起来的。”
庭萱一直试图离开的事情,他并没有告诉妻子知晓。
——多说无益,只是徒惹愁绪罢了。
栖霞郡主点一点头,勉强整理了心情。
可能是这番谈话起了些作用,后面的行程中,栖霞郡主不似最初那般殷切讨好。
沈纤纤略松一口气。
不过栖霞郡主依然十分上心。
沈纤纤心下了然,这个有可能是自己生母的女子。对待讨厌和在意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心情格外复杂。
昌平侯家在宛城,多年来一直长住京中。他的父母以及胞弟傅家二爷相继亡故之后,宛城傅家就冷清下来。
此次昌平侯夫妇说是回老家探亲,其实主要是为了扫墓以及回归故里。
京中繁华,但人上了年纪,难免思乡。
昌平侯陪着栖霞郡主在京城过了大半辈子,到老了,夫妻一合计,回宛城老家也未尝不可。
他身上又无要职,只有虚衔,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途经安阳时,他们竟遇见了尚在人间的庭萱。
傅家老宅留有不少看守的仆人,提前得知主子要回来,早早地将府里内外打扫清理一番。
“萱儿,你看看,这么多院子,你想住哪一个?”
栖霞郡主原本想直接指定,就让她住自己院子隔壁,到底还是忍住了,临时让她自行挑选。
沈纤纤略一思忖,直接挑了一个临街靠墙易逃跑的院落:“棠棣院。”
栖霞郡主看不上这么偏的院子,违心勉强夸赞两句:“挺好的,那就它了。”
昌平侯动一动唇,没有说话。
作为沈纤纤雇佣的镖师兼好友,刘云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本该按照约定,护送她去洛阳。可惜路上出了这件事,沈姑娘又不开口让他离去。他只能暂时先留下来。
反正他孤身一人,毫无牵挂,还有一半尾款没到手呢。
黄昏时分,沈纤纤正同刘云在棠棣院说话,昌平侯突然来访。
“刘小兄弟能不能行个方便?我想跟萱儿说几句话。”
昌平侯这样开口,刘云岂会不应?
他抱一抱拳,转身离去。
沈纤纤裹着厚重的冬衣,鼻尖冻得微微发红:“侯爷要跟我说什么?”
昌平侯心里酸涩得厉害。妻子给她准备了锦裘,但她宁愿穿着路上成衣店买的便宜冬装。
而且,直到现在,她依然客客气气唤他侯爷。
长久的沉默,就在沈纤纤准备再次询问时,昌平侯终于开口:“棠棣院确实方便逃走。”
沈纤纤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道:“侯爷说笑了。”
他果然警惕心强,一眼就识破了她的小心思。
“你出生那天,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天气。”
沈纤纤一愣。
“不过那个时候是早春。你娘三十六岁那年生的你。不是头胎,产婆说生着会容易一点。可她疼了一天一夜才把你生下来……”
“你一出生,手肘上就有一个像萱草一样的红色胎记。你娘给你取名字叫庭萱,说萱草忘忧,希望你这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的。”
“你三个月大的时候,你祖母病重,我和你娘,你两个哥哥一起回宛城……”昌平侯眼眶微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自责,为什么不再多派一些人手留下来保护你们……”
“你娘也很自责,一直在说,如果当时没有生病就好了。如果是她亲自抱着你就好了。她那个时候差点疯掉。我刚送走你祖母,不想让你娘也这样没了。后来有了那个庭萱,你娘才稍微好一些。可是那个庭萱也没了……这回看见你,知道你还活着,你都不知道你娘有多高兴。”
“她以前是对你态度不好,可她不是有心的。她若知道你就是庭萱,肯定会好好待你。”
“你娘两个月大就没了爹娘,高祖皇帝重视忠臣之后,把她接到宫中荣养。她是有些目无下尘,但你知道,她心地真的不坏……”
昌平侯声音不高,语速极缓,伴随着冬日的寒风,听得人心里发酸。
沈纤纤抿了抿唇:“也未必就一定是我。”
“什么?”昌平侯微愕。
“你们因为一块胎记,就说我是你们的庭萱。那假如有一天,再出现一个人,也有同样的胎记呢?”沈纤纤抬眸看着他,非常冷静,“她出身名门、温婉贤良,你们非常喜欢。到时候你们是责怪我冒认你们女儿呢?还是出于道义暂时把我留下?”
昌平侯一怔:“这,你就是庭萱啊……”
&n bsp;“说白了也不过是一块胎记而已。你不是也用药水仿制过吗?焉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不会疑心我是伪造的?”
昌平侯断然摇头:“绝不可能,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哪会有假?”
他心里却不由地想,她到底经历过什么,竟会有这样的担忧?
沈纤纤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你们不喜欢我,其实也不必因为一块胎记而勉强自己。”
这番话她其实早就想说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你是我们的女儿,怎么会勉强呢?我和你娘,想对你好一点儿。”昌平侯鼻腔隐隐发酸,神情不自觉变得激动。
“我相信侯爷和郡主的拳拳爱女之心。”沈纤纤睫羽低垂,“但我可能不太敢受用。侯爷您也知道,我乔装出京,实在不宜与过去熟人有太多往来。而且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
昌平侯暗叹一声,知道女儿顾虑重重。
如果是不相干的外人,他或许有的是对付手段。如今对着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却是急不得缓不得轻不得重不得。
“你不愿与京中熟人往来,那我们就不回京,一直留在宛城。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也行。我和你娘下了严令,不会有人知道你过去是谁。你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
沈纤纤垂眸不语,心里乱糟糟的。
“我知道,你一直没放弃离开。我防得了你一时,防不了你一世。就算你真的要走,能不能至少等过了年以后?让你娘先欢欢喜喜地过一个团圆年?”
年过五旬的昌平侯眼中尽是恳求,沈纤纤忽然想起那年爷爷病重,她伏在床榻前,求他为了自己不要死。
想到爷爷,她眼圈一酸,拒绝的话语一时就很难说出口了。何况意图早就被昌平侯识破。
沈纤纤迟疑着点一点头:“那好,过年前我先不走。”
她想,先看看,等见势不对,再思考脱身之法大概也不迟。
昌平侯长舒一口气,笑得眉目舒展。
他对自己说,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总会好的。
——
晋王病了。
可能是因为突然下雪,也可能是因为连续没日没夜的搜寻。
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缘故。
一向身体强健的晋王突然病了。
急坏了陪同的侍卫和洛阳令,匆忙延请当地名医为其看诊。
晋王躺在床上,梦境一个接一个。
初时是他们初见。兖州沈家玉京园里,她在月色下盈盈抬眸,自陈仰慕他许久。
后来是在京中作戏时的点滴。有他紧紧抱着她,有她自横梁上掉下,跌落在他的怀里……
画面陡然一转,他受伤后醒来,只留下十九岁之前的记忆。
她在马车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亲吻他的脸颊。
他强忍着羞耻送她情诗。
他给她修剪指甲,涂染蔻丹,用绸缎缚了她的双手折腾她。
他们在床榻缠绵,在竹楼亲吻……
画面一幕一幕,走马灯一般的闪过。
再之后是她那封书信,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念。
萧晟下意识去找说话的人,却只看到一片浓雾。他茫茫然向前走着,声音越来越近,然而映入眼帘的是草席遮盖着的女尸。
不等他动手,草席猛然被掀开,无头女尸多了个脑袋。
卿卿睁眸看着他,嫣然一笑:“九郎。”
……
萧晟从睡梦中惊醒时,身上高烧已退。他的后背满是汗水,寝衣湿了一大片。
洛阳令闻讯赶来,喜不自胜,差点欢喜得哭出声:“王爷,您可算是没事了。”
乖乖,吓死他了。若是这位殿下在他境内有个好歹,他这仕途只怕也就到头了。
萧晟怔怔地望着窗外:“现在什么时候了?”
醒来已经有一会儿了,他仍未从那种巨大的痛苦中完全抽离出来。
“回王爷,腊月十九,未时。”
洛阳令隐约感觉这位殿下有些不对劲儿。明明很平静,可平静之下藏的是什么,他看不透。
萧晟双目微阖,声音极低:“还有十一天……”
“王爷,今年小进,没有年三十。离过年还有十天。”
晋王似是没听见他的话,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阳令有些讪讪的。
萧晟思绪转了几转,沉声问:“无头女尸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找到没有?”
“啊?下官无能,还没有。”
萧晟双目微敛:“把相关卷宗拿过来给本王看看。”
他已打定主意,继续找人的同时一定要力破此案,捉住真凶。
他不相信那具女尸是她。
他迫切想要证明这一点,也要为她除掉安全隐患。